孙科长带来的这支调查组,行动间透出的并非依法办事的严谨,而是一种挟带着权力傲慢的蛮横。与其说这是一次例行公事或基于举报的调查,不如说更像一场目标明确、手段粗暴的“抄家”。他们仿佛手持尚方宝剑的钦差,所到之处,皆被视为藏污纳垢之地,带着一种先入为主的定罪姿态。
财务室里,阎埠贵那张平日里被他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旧书桌,此刻被翻得一片狼藉。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双手死死抱着一摞刚刚被稽查人员粗暴翻检过、边缘已经卷曲的主账本,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一丝被羞辱的愤怒而带着颤抖:“同……同志,你们不能这样!我们服务社的每一笔账,进项、出项、材料采购、员工工资、上缴的管理费……都是清清楚楚,白纸黑字,有据可查的啊!每一张票据我都按时间顺序贴得好好的,经得起任何核查!我们绝没有搞投机倒把……”
负责查账的是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嘴角下撇的年轻稽查员,他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根本不屑于听阎埠贵的解释。只见他猛地伸出手,动作粗暴地一把将那摞账本从阎埠贵微微颤抖的怀里硬生生夺了过去,力量之大,差点让身形单薄的阎埠贵一个趔趄。他随意地翻开几页,手指在上面胡乱点着,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见:“哼!账面做得倒是挺光鲜,笔笔清楚?谁知道这底下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猫腻!搞不好都是做出来糊弄鬼的!”他随手将几本关键的现金日记账和原材料入库登记册扔进一个准备带走的木箱里,动作轻蔑,仿佛那只是几本废纸。阎埠贵看着自己视若珍宝、日夜核对的心血被如此对待,心痛得嘴唇哆嗦,老花镜片后的眼睛泛起了屈辱的红晕。
生产车间里,原本井然有序的生产线早已彻底瘫痪。机器冰冷的沉默取代了往日的轰鸣,工人们被勒令离开工作岗位,像犯人一样拘谨地靠墙站成一排,脸上交织着恐惧、愤怒与茫然。平日里与他们日夜相伴的机床、工作台,此刻都成了被审视的“罪证现场”。几名稽查人员穿着沾满灰尘的皮鞋,在车间里来回踱步,对地上码放整齐的金属板材、一堆堆等待组装的外壳半成品随意踢踏、翻捡。他们动作粗鲁,毫不珍惜,一个工人精心打磨好的灯罩被不小心碰落在地,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那工人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拳头下意识地攥紧。
刘光天站在工人队伍的最前面,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看着自己和管理团队耗费无数心血才建立起来的生产秩序被如此践踏,看着那些凝聚着大家汗水的半成品被像垃圾一样对待,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脖子上的青筋因为极力压抑怒火而根根暴出,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理论。就在他脚步微动的瞬间,一旁的于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冲动,急忙用严厉无比的眼神死死盯住他,微微摇头,目光中充满了警示与恳求。刘光天接触到于莉的目光,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强行将这口恶气咽了回去,但那双喷火的眼睛,始终死死瞪着那些肆意妄为的稽查人员。
“这里!快过来看这些金属板材!”一个蹲在墙角原料堆旁的稽查人员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猛地站起身,指着地上码放整齐、闪着冷光的金属板,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夸张的发现意味,“大家看这上面的标号!还有这规格!这分明是轧钢厂计划内的生产物资!是国家的财产!怎么会大批量地流到你们这么一个小小的服务社里?说!你们是通过什么非法手段弄来的?是不是侵吞了国家财产?这里面有没有内外勾结?!”
这一声质问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堆金属板材上。
于莉心脏狂跳,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慌。她快步上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解释道:“这位领导,请您明察。这些板材,确实是从轧钢厂来的,但我们是通过正规渠道,使用服务社集体的资金,从厂里指定的废料库,按照计划外废品和边角料的价格统一购买的!每一笔都有厂后勤科盖章的出库单和我们的付款收据作为凭证,绝对合法合规!这些在账目上都有明确记录,您可以仔细核对……”
“单据?哼!”那名稽查人员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于莉,脸上挂着讥诮的冷笑,“单据那玩意儿,想做还不容易?现在是我们亲眼看到,轧钢厂计划内规格的物资,实实在在出现在了你们这里!这就是铁证!至于你们所谓的购买,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权钱交易,有没有低价套购?这本身就是严重问题!”
许大茂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他试图发挥自己那套引以为傲的“交际”本领,瞅准一个空当,凑到一直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监督全局的孙科长身边。他脸上堆起最谦卑、最热络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平时舍不得抽的“大前门”,抽出一支恭敬地递过去,声音压低,带着讨好:“孙科长,您消消气,您看这……这肯定是有小人作祟,是天大的误会啊!我们醒桦服务社,从成立第一天起,就是响应政策,解决就业,一直都是遵纪守法,踏踏实实搞生产,从来没干过任何出格的事儿啊!您是高抬贵手的父母官,还请您明镜高悬……”
孙科长眼皮都没抬一下,看都没看那支递到面前的香烟,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他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声音像冰碴子一样砸过来:“是不是误会,等我们全面、彻底地查清楚了,自然会有结论!现在请你们做的,就是无条件配合调查!不要再试图套近乎、走门路,那没用!再妨碍公务,别怪我不客气!”许大茂碰了一鼻子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讪讪地缩了回去,心里把那举报者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混乱中,门市部也未能幸免。原本陈列整齐的货架被翻得底朝天,宣传画被撕破,价格标签散落一地。几台作为样品、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多功能台灯”被粗暴地从底座上拔下,外壳被强行撬开,内部的电路板、线圈、晶体管等精密元件被毫不怜惜地扯出,散乱地扔在柜台玻璃上,仿佛是一堆等待被解剖的尸体。宋怀远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他亲眼看着自己倾注了无数智慧和心血设计出的作品,被如此野蛮地拆解、践踏,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拿着烟袋的手因为极力克制愤怒而微微发抖。他一生醉心技术,尊重知识和创造,眼前这一幕,比直接打骂他更让他感到屈辱和痛心,但他深知此时任何争辩都无济于事,只能将满腔的愤懑死死压在心底。
整个搜查过程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服务社内原本充满生机的空间,此刻已是一片狼藉,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无情席卷过一般,满地碎纸、散乱的零件、歪倒的桌椅……处处诉说着刚刚经历的劫难。最后,孙科长指挥手下,将搜罗来的所有账本、部分被认为“有问题”的采购单据、销售记录,以及那几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台灯“样品”,作为“关键证物”仔细打包,搬上了吉普车。
做完这一切,孙科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迈着四方步走到服务社大门口那块空地上。这里早已被闻讯赶来的轧钢厂工人、附近居民围得水泄不通,众人议论纷纷,目光复杂。孙科长清了清嗓子,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盖着区工商局鲜红大印的正式文件,面向众人,用一种刻意拔高、带着宣判意味的腔调朗声宣布:
“经初步核查,‘醒桦服务社’在经营活动中,涉嫌存在严重的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秩序、以及可能侵占国有企业资产等违规问题!性质恶劣,影响极坏!现根据有关市场管理规定,责令你社即日起,暂停一切生产经营活动,接受全面、深入的调查!在调查结论正式出来之前,不得再生产、销售任何产品,其门市部,予以暂时查封!”
他的话音刚落,不容陈醒、于莉等人有任何上前辩驳或询问细节的机会,两名工作人员便拿着早就备好的、写满黑色字迹的白色封条和浆糊桶,走上前去。“哐当”一声,带着一种象征权力终结的刺耳声响,他们将交叉的封条牢牢贴在了门市部那两扇原本向来敞开的木门门板上!
那两条刺眼的白色封条,在春日暖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冰冷、突兀,如同两道镇压邪祟的符咒,又像是两道深深的伤疤,瞬间抽走了服务社所有的生机与活力。它们不仅仅封住了两扇门,更仿佛封住了所有人的希望和未来。
工人们面面相觑,脸上最初的惶恐渐渐被一种深切的迷茫和不安取代,他们窃窃私语:“这……这可怎么办?”“活不让干了,咱们以后……”“家里还等着米下锅呢……”一些闻讯赶来的工人家属,更是急得直抹眼泪,忧心忡忡地交换着悲观的眼神。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幸灾乐祸者嘴角挂着讥讽的笑,也有真心为服务社感到惋惜者摇头叹息,感慨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服务社内,残存的人们望着门板上那两道白色的“十字架”,人心惶惶,气氛压抑、沉重到了极点,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明媚的春光似乎也无法穿透这片骤然降临的阴霾,失败的寒意,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侵袭了这里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