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隶抱苏玉踉跄躲进马厩后的矮棚。
此处荒僻,唯堆些废弃刍秣。
——小刀就落在苏玉身侧。
他呼吸急促,手伸而又缩,此刻已来不及寻苏礼商议。
心念:挛鞮之计能助玉儿脱籍,只是未知玉儿拒婚,这一次...
——他紧咬牙关,攥紧小刀,见玉儿眼帘时阖时开,便将她死搂怀中,粗暴掰开其左手,下巴重重压着她的头顶,声颤而含狠戾:
“对不住玉儿,莫怪兄长心狠,只为救你。”
他猛地闭眼,利刃剁入指骨的脆响在空寂矮棚里炸开。
玉儿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破喉而出。
赵隶心口剧痛,浑身痉挛,却死死箍着她不肯松手。眼睁睁看着她昏死过去。
此时卫去病刚回营。
苏礼正低头于木牍上录指令,挛鞮忽上前,声含阴恻:
“将军,医帐出营采药者,死二人,余一人重伤。“
他斜睨苏礼,带刻意提醒:
“重伤者,正是苏掾舍妹,苏玉。”
苏礼通体血僵,卫去病眉峰一蹙,沉声追问:
“人在哪?”
“刚见赵隶抱之,正往医帐赶……”
挛鞮语未毕,卫去病已大步奔出。
苏礼紧随其后,远见赵隶怀中身影,数步抢在将军前扑上。
见苏玉后背血污一片,目光扫过,猛地瞥见地上蜷着半截断指,顿时魂飞魄散:
“究竟怎回事?”
赵隶紧咬牙关,半字吐不出。
卫去病目光扫过断指,当即厉喝:
“速送医帐!断指尚可接!”
赵隶手忙脚乱捡起那截断指攥于掌心,抱苏玉转身便往医帐冲。
苏礼急得额汗涔涔,看向去病:
“将军,容末吏……”
“赵隶在她身侧,回帐理完文书,公务毕再去。”
去病打断,声音极低,苏礼拱手应喏,转身时脚步微顿,先行而去。
去病看向那摊刺目血迹,心口发堵。
眼角余光瞥见卡在土墙缝中的小刀,走过拔起,刀身沾的血尚未凝干。他脸色阴沉,将小刀揣入怀中。
转头对卫士厉声道:
“今日匈奴偷袭,医工医卒遇袭受伤!听清了?“
“听清!”
卫士们齐声应。
去病狠狠咬牙,转身大步往中军帐去。
赵隶看裴医令为玉儿缠裹断指,其动作徐缓,开口道:
“这下好了,成病奴了!军功脱籍休提,断指能接,但筋骨伤了,往后捣药都难。”
他心口闷得喘不上气。
盯着布带上渗出的血渍,看裴医令缠绕的动作,每一圈都似勒在自己颈上
——那可是玉儿执针握药的手,往后连最细的草药都捻不住了。
他低下头,声闷且颤:
“她后背的伤…”
“唯能躺卧,徐徐养之。”
裴医令回。
赵隶不敢多看玉儿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怕多看一眼,那截断指落的脆响便再钻入耳中。
“烦裴医令多照看。我要去给将军…”
话到嘴边又改口道:
“我去马厩,先了却役事,过会儿再来看她。”
——他躲开这满室药味,躲开自己亲手造的孽。
裴医令挥了挥手。
赵隶失魂落魄回马厩,张柏见他面白、神恍惚,问起苏玉情况,他一声不吭。
张柏不好再问,拍他肩,便去做事。
他倚着马厩土墙,脑中反复转着挛鞮的话,又反复响着玉儿那声惨叫。
抬手往自己脸上扇去,一下重过一下,扇得脸颊火辣辣疼
——疼才好,疼了才像人,不然连自己都要唾弃这双手。
直至卫士雷豹进来禀报“将军唤你“,他才猛地回神,随雷豹往中军帐走时,脚步发飘,心头七上八下
——将军莫非已知?
该怎说?
难道要告将军,是自己亲手废了她的手?
卫去病听完挛鞮全盘说辞,目光死死剜之:
“你一介降将,不好好当你斥候,偏要撺掇图计,到底安何心?”
挛鞮垂手躬身,语带不卑不亢:
“末候不过欲为将军分忧。斥候队探得消息,将军身侧近来多窥探之目,末候不敢贸然惊动,只暗盯些时日
——那些人,分明冲着将军私德行止而来。将军与苏掾有私交,某本不该置喙,然若因此让将军落弹劾把柄…”
他故意顿住,余话如钩,悬于半空。
去病沉默片刻:
“你斥候本分做得不差,此次我不罚。但你记着,若再敢借本将名头乱军营规矩法度,本将绝不轻饶。”
他话锋一转,声沉几分:
“此次匈奴偷袭,你续派斥候队盯紧,隐秘探查其动向。除此之外,军中他人、他事,轮不到你插手。”
“末候省得,先去布置”
卫去病待他退下后,从怀中摸出沾血小刀掷在案几上,只觉数月来心烦意乱
——陛下猜忌、苏玉之事难处理、战事又迫近。
他屏退左右,见赵隶进来,便指着刀质问,称刀背“隶”字是赵隶亲手凿的,为何用它剁军中医卒的手指。
赵隶垂首辩解:
“不动她,侯府就把她拖回去卖掉!病奴虽苦,至少还在军营!”
去病怒拍案几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依《贼律》治你?斩你三根手指都是轻的!《贼律》明载,奴婢自残避役者,当斩右手!她成了病奴,这辈子都难攒够军功赎身!”
赵隶梗颈抬头
“拒婚、重伤,侯府正等着抓把柄,不做成病奴,她死路一条!”
帐外苏礼听得发抖,冲进来指着赵隶嘶吼,
“赵隶!你疯了?玉儿是我等一母同胞的妹妹!”
“我晓得她是妹妹!可除了这个,还有何法?侯府的人几日便到,她不残,就得回去受死!将军便是卸了我整条胳膊,我也受着,这是我欠她的。”
去病弯腰拾那环首刀:
“你想不出这周全阴招。是挛鞮之计,是不是?”
赵隶骤唇哆嗦,却迟迟不肯松口:
“是我自想!与旁人无干!”
“你当我盲?”
去病一脚踩刀背
“挛鞮早尽招。你愚不可及!他言听七分,最多信三分,偏你将那七分阴私全当真,还亲手抡刀!”
苏礼抚膺,气几绝:
“你明知病奴脱籍难如登天?她本就对我等寒心,如今断指,那恨怕是要刻入骨里!”
“恨总比死强!”
赵隶吼出声,眼眶泛红
“她拒婚时便该思有今日!我断其指,是逼她活!活,才有万一之机!”
去病骤指帐外,声含难掩之颤:
“我刚在营外杀七个匈奴兵,连那帮茹毛饮血之畜生都知护自家人!你倒好,对亲妹下此狠手
——你这手,是护战马者,还是屠自家人者?”
“将军!”
赵隶遽跪,额触地叩首:
“真无他路!侯府要唯任笞任辱之驯奴,非拒婚之刺头!她成病奴,将军才有由头买下
——此是唯一能留她在营之法!”
苏礼蹲身,拳重砸赵隶肩:
“我等正设法周旋!你为何不能多待一日?”
“待?”
赵隶骤抬头
“待侯府之人拖她走,卖到八竿子打不着之处?待她被活活打死在哪个肮脏角落?我是兄长!不能眼睁睁看她死!”
去病死盯之,忽低笑,遽抄案上酒卮掷之:
“好一个不能看着她死。你知她醒转,会怎看自幼同伴?”
赵隶埋首:
“她恨我一人足矣…只要能留她一命。”
帐内霎时死寂。
苏礼骤转面,心中悲痛
——他知赵隶所言是实,可这实里裹的血淋淋的疼,真让人恨得牙痒。
他深吸气,低首拱手道:
“将军”
顿了顿
“只要让侯府留苏玉无用,且费食,费药,病奴作价原减半,将军买下,往后她便是将军私奴。军正无从置喙,陛下…亦绝不会疑将军会娶一残奴。”
赵隶骤抬头,目满惊。
原来…原来将军对玉儿……
竟藏着这般心思。
去病唯觉心闷痛,坐案几旁,看赵隶,声哑:
“你竟把我的妻,变成我的奴!”
他低头闭眼,再抬眸,目光只剩冰冷厉色,对两人低吼:
“滚!从今日起,离玉儿远点!侯府若来人要人…你等若现,我必杀!”
两人连忙叩首,低首仓皇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