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张柏寻到苏玉时,她声细如蚊:
“可…可否不去?”
张柏眉峰蹙起,语气急:
“都尉府吏昨日已至,时辰、婚书皆备妥,怎可说不去便不去?”
苏玉垂落眼睫,未再作声。
——昨日在医帐,她早闻旁人私语,言及今日将受将军赐婚,赵隶与礼兄,竟无一人来告实言
——是怕她不依,要逃么?
苏玉望张柏脸上明摆的为难,忆起礼兄叮嘱:
自己若不依,赵隶、礼兄,连张柏都要连坐问罪。
她缓缓垂首应喏,似耗尽全身力气。
张柏见她应了,脸上半分轻松也无,反倒心头更堵,伸手牵她胳膊,往中军帐去。
苏玉飞快抬眼扫过:
帐外卫士立如松柏,医帐众人在侧,妙玲望她的眼神藏着妒意。
左侧立穿官服吏员,苏礼、赵隶亦在彼处。
她慌忙屈膝跪地,身子伏得极低。
吏员展开婚书问张柏:
“骠骑将军赐婚,配苏玉为妻,愿否?”
张柏应声:
“末长愿!”
苏玉无意识交握双手于前,反复摸右手拇指,始终未答吏员之问。
忽闻马蹄声。
赵隶欲探动静被苏礼喝止。
苏玉却微侧头望去,青骢马啮草之态,心内悲凉
——青骢强配尚能挣缰绳,自己连拒都不敢。
“苏玉,愿否?”
她缓缓转头,细声道:
“奴…奴愿。”
忽有声音唤‘靳云’,她浑身起颤,抬眸,望中军帐。
帐内那道人影,正立在那。
——苏玉非嫁不可,靳云不愿。
“奴不愿。”
苏礼后颈汗毛竖起,眼见都尉府吏员脸色阴沉,刚要抬步上前圆场,便闻第二声。
“奴不愿!”
这次她再无半分怯懦。
赵隶脸通红,欲前又止,见周围人开始私语,有几个悄悄退了两步。
张柏唇齿打颤,一言未发,只盯着苏玉挺直的脊背,心头只剩一念:
完了。
“哗——”
中军帐的帘布被猛地掀开。
卫去病立在帐口,目光如炬落在苏玉身上:
“你何所言?”
“奴不愿!”
苏玉抬眼望向吏员。
苏礼心头一紧,抢步趋前,对去病长揖:
“将军!她定是一时糊涂犯浑,末掾这就劝她回心转意!”
他刚要转身,赵隶已抢步冲到苏玉面前,压声急道:
“你这是疯了不成?你那除籍文书写得明白,‘婚配由主君与军府安排’,哪有你置词的余地?
——此乃违逆军令,按《军法》当论罪!快点头应下!不然不止你,我等都得跟着掉脑袋!”
苏玉猛地低头,肩头剧烈颤抖,泪落沾襟,却始终未应。
赵隶见她这般,急得想伸手摇她,将军的声音已先传来:
“为何不愿?”
赵隶慌忙起身,立苏玉身后,见她跪伏于地,头抵着地面。
“奴知死罪,唯乞将军恩典,留奴双手,仍可持药铲。”
“拒婚下场,一为笞二十,二为收回脱籍文书,由侯府派人接回。”
苏玉仍低着头,听完语气愈坚:
“奴知晓。”
苏礼见她这般清醒,心头发慌,转身对卫去病深躬:
“将军!她年齿尚幼,不懂事,一时执拗!”
卫去病目光始终锁在苏玉身上,语气冷硬:
“苏礼与赵隶是你脱籍保人,你拒婚,按律保人连坐,你当真要如此?”
苏玉依旧未抬头,声却稳:
“是奴一人拒婚,求将军莫牵连旁人。彼等尚能随将军击匈奴、立战功,留用更助将军大捷。”
赵隶垂首,心中绝望
——这丫头是真疯了!
卫去病转回身,对雷豹和苏礼道:
“传书长安侯府:苏玉拒婚,按除籍文书约,令侯府十日后派人来接。三日后,苏玉笞二十,张柏笞十下。”
“多、多谢将军。”
张柏声颤应道。
卫去病未再言语,转身入中军帐,帘布在他身后缓缓落下。
苏礼与赵隶对视,皆从对方眼中见焦灼。
张柏起身,望着他们重重叹气,又转向仍低头跪着的苏玉:
“将军赐婚文书尚在,十日内想通,我等还能活!”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苏礼看周围人渐散,都尉府吏员临走时狠狠剜他一眼,甩袖而去。
赵隶走到苏礼面前,又瞥向苏玉,压着的怒火几要喷薄:
“你是不是疯癫?”
他转头对苏礼低骂
“瞧你妹子,行事何其荒唐!”
“她难道不是你妹?”
苏礼回视他。赵隶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冲冲转身就走。
他看着玉儿,仍低头跪着,上前几步将她扶起。
苏玉见他神情沉郁,垂眸低声道:
“礼兄,昨日你若告知今日婚配,我不会逃的。”
苏礼望着她,胸口闷得发疼,想开口斥骂,最终却只轻道:
“所以,你这是报复我瞒你?”
她轻轻摇头,声很轻:
“礼兄,我只是不愿。”
苏礼望着她,淡淡说了句:
“你太辜负我与赵隶的心意。”
苏玉望他离去的背影,知是辜负了他们的心意,这份愧疚只能日后弥补。
转身回医帐时,裴医令看她一眼,叹道:
“能歇便歇着吧,没几日轻快日子了。”
她低头应:
“奴在医帐一日,便做一日事,不会懈怠。”
转身出去晒药,身后传来妙玲与几个女子的调笑声:
“一个奴籍女子竟敢抗婚,二十鞭下去,怕是皮都要烂了!”
“将军赐婚已是天大恩典,真当自身是正经良家子?”
“仗势混进医帐,还装得人模人样,今番是自找的!”
苏玉听着背后妙玲的嗤笑,缓缓转头看她。
既敢拒婚,又何怕闲言?
“你眼红?怎不替我嫁?”
妙玲脸色猛地涨红,几步冲到她面前,大声骂道:
“你不过是个贱奴!等侯府的人来拖你回去,看你还怎死赖在医帐!”
她冷笑一声
“奴就是奴,即便除籍又如何?户籍所载、骨血里,都是见人就得低头的奴!”
苏玉眼眶泛红,仍盯着她。
裴医令从帐内出来,沉声喝道:
“吵闹甚?无事做了?少扎堆嚼舌根,都去役事!”
妙玲狠狠瞪苏玉一眼,转身回去干活了。
她继续翻晒药草,妙玲那声‘奴’还在耳边打转
——这身份是苏玉,是奴。
但自己不是奴,她叫靳云。
抬眼望营外,这般天日,怕是再难见了。
不过…心里倒松快了些。
至少,靳云为自己活了一回。
苏玉的命或当如此,靳云的命却不该这样。
——若别无选择,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
赵隶在马厩里憋着气,攥着刍秣往槽里猛掷,见张柏进来,劈头便斥。
张柏亦没好气,反唇相讥。
两人在马厩里你言我语,互相埋怨
——赵隶骂张柏早不与苏玉相得。
张柏则骂他明知自己属意李姮玉,偏要强塞苏玉与彼,今番闹成这副局面,谁也别想脱干系!
这边正吵着,苏礼已在心头发虚:
拒婚之事断不会就此了结,首当其冲者,必是骠骑将军的诘问
——念头刚落,便见卫去病步出中军帐,径直步至他面前,沉声道:
“你随我来。”
又对身后卫士摆手
“不必随侍,皆退下。”
苏礼偷瞥雷豹,眸中尽是怯意,却不敢多言,垂手紧随。
卫去病竟直往马厩去,苏礼老远便闻赵隶与张柏还在争执声。
二人瞥见将军,慌忙住口,垂首侍立。
“牵彼等坐骑,随我出营。”
去病语气平淡,赵隶却浑身一震
——去病动怒时斥人犹可,这般沉默,他只见过一次:
漠南之战时,挥刀斩敌之际,半句废话无有。
他慌忙攥着缰绳牵过青骢马。
与张柏、苏礼各翻身上马,紧随卫去病身后,扬鞭疾驰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