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这段时日都在霍府药库役事,苏礼将她安置在药库后的小屋
——前屋是药架,后屋便是住处,掀帘可见一张木床、一个木箱。
床挨着窗,逢雨便会打湿,她把床挪靠墙,又在床尾添了帘,免得旁人掀帘便看清屋内。
这几日听闻将军出府未归,也知霍光已入宫,知晓这是必经之路,也知告苏礼,时常入宫探他,莫让他受欺,亦知晓还有漠北之战,霍府待不长。
苏玉在药库役事,与李姮玉闲话,她乃良家子,父是宫中侍医,在霍府只是过渡,过些时日亦去军营。
两人正言语,医令带新人而来
——竟是赵君儿,玉儿疑她为何到霍府,待医令走后,她拉着赵君儿问才知,赵君儿是被宫里赏赐到霍府当婢女的。
苏玉知赵君儿是官奴,趁机问起‘官奴与私奴脱籍之分’。
赵君儿叹了口气解释:
“私奴归主君管,主君愿便能帮着脱籍;我等官奴属公家,脱籍得一层层报上去,还得有大官作保,比私奴难多了。”
她望着小指疤痕,如今自身是霍去病的私奴,即便脱籍,这世道没贵人保着,平民日子也难安稳。
何况她知晓去病的结局,虽心仪于他,却不敢露半分;
现下只能靠兄长们,彼等安稳,小命保住,方敢谈‘以后’。
苏礼此刻正为玉儿三番两次提“对霍光好点”而疑虑。
吕舍人送来赵丛回文,他让搁在一旁,独自琢磨:
霍光未入宫时她就叮嘱善待,自己越权挨笞,她也只关心霍光,对自己为将军铺路的事却不上心。
——苏玉再聪明也难预知明日之事,她自幼病愈后向来妥帖,既非邪祟入体,也非旁人教唆,且只在提及霍光、霍去病反常,绝非单纯担忧。
苏礼忽眼神一锐
——她可能非‘担忧’,是‘知晓’。
他扫过赵丛文书,合上揣进怀,起身往药库去。
他掀开药库的帘子时,见苏玉正碾药,他走上前,先问日常:
“这些时日役事如何?睡得安稳?”
苏玉停下药杵,垂眸道:
“都好,不辛苦。”
苏礼看着她,缓缓开口,话锋直戳要害:
“你此前嘱我善待霍光,我遂主动言明
——实乃我为将军设策,令他入宫。然你对他关切至此,竟逾于我这个兄长,为何?”
苏玉心慌,沉默半晌,方道:
“我…我昔时不过妄言,当不得真。何况,我哪有不关切你,那日你被将军所罚,我记在心中。”
苏礼抬手想摸她头。她本能后缩。
“你怕我?”
苏玉急摇头,然心下惶惶
——不知是惧是惮,只觉他言中句句藏着试探,他一言藏三意,无论如何作答皆不妥。
“非怕,是惧,怕兄他日为图进身,反用我为棋。”
苏礼复进半步,道:
“玉儿,我是你兄。你怎会如此想?纵使他日各立门户,你我一母同胞,我断不会害你,你所言,莫非自忖有可用之于我?”
苏玉被问得哑口无言,未语。
他声音压低,续道:
“陛下乃赏侍女数人,如今府中耳目遍布,我唯信至亲与霍将军。彼等少时一同长大,纵使他日互有所用,亦不害彼此性命。”
苏玉望着他,忆及少时彼为护己所受之责,眼圈微热。
可他这般剖白,反令她心愈慌——
苏礼见她没接话,又道:
“你在府中役事,当少言慎行,可托信者,唯我而已。不日霍将军归,我便为你脱籍
——霍将军为你作保,你无需赴皇陵服徭役,唯需随往军营。”
苏玉想起从到此地时七岁,今已十载,脱籍反倒让她此刻不自在
走,则兄长皆在霍府,将军亦在此处,恐去后难再相见;
留,则她知晓日后结局,若依附苏礼、赵隶、赵丛,往后遇变故。
若相帮,恐乱日后改史;
若不帮,又于心难安。
苏玉抬眸看向他,语含茫然:
“脱籍后入营,除编军履外,尚有其他役事可选否?我曾闻,奴脱籍后,尚需为主君服役三载?”
苏礼笑了笑,道:
“无此规制。奴脱籍即是良人,你若自愿留数月相帮;营之路,你可自择:一为医助,需过医工长考校,将军为你往军府递荐书、登于军吏簿,即是正经医工,每月有俸禄,亦能落工籍,军营换防亦能留营
——二为医工私属,无需独立诊病,唯无俸禄,将军供汝衣食
——三为管军履库房,清点、修补军履,亦是良人差事,然军营规矩严,出入当报备,不得自在。”
苏玉想做‘私属’不复杂,可无月钱,她忙问:
“无月钱可不成,我也想攒些钱
——若日后既不入营、也不留府,我想独自过活,可行么?”
“想拿月钱,便留府做私属医佐,给府中人看些头疼脑热、记记账,每月领月钱,住府中良人住处,想辞工随时能走
——若嫌医理麻烦,管府中杂物库也行,清点布料、安排下人口粮,都是拿工钱的正经事。”
苏礼顿了顿,续道:
“若日后想独自营生,你针线好,西市布坊常找帮工缝衣裳,一日能赚两三枚五铢钱;也识草药,邻里有磕碰伤、风寒,给些草药能得粟米或谢钱
——只是需先去长安县府占籍,若租铺面,得向县廷登记、每月缴赋税;常给人看诊,需去郡里医官处备案,不然算私医,要罚钱。”
苏玉听得眉峰紧蹙,只觉繁琐:
——还要占籍、缴税,这般麻烦…
苏礼看着她皱眉,忙道:
“玉儿,你何必这般纠结?依我看,做府中私吏便好
——你有我等帮衬,日后赵隶、赵丛会接石家来,也会依附霍府。女子独自营生不易,你性子软、嗓门小,难招揽客人,也难防地痞。”
苏玉想到真遇土匪恶霸,怕是报官都来不及,遂小声问:
“那…我做私属,能单独住么?我不想挤通舍。”
“单独住虽可行,却不妥。”
苏礼摇头,说出了顾虑
“你尚未成家,孤身独居易招闲言碎语;我等平日各有职事,难时时照拂,若真遇着事,即便事后追责,吃亏的仍是你。”
她定了定神,问道:
“那便如此吧!有住便好,若我在霍府做事,能出府瞧瞧么?我为奴这些年,从未踏出府门半步。”
苏礼看着她怯生生的模样,问道:
“可。届时你每日出府,向伍缮报备去向便是;我让赵君儿陪你同去,遇有难事,亦有个伴,只是酉时前需归府。你今可定夺选何役事否?”
苏玉沉思,既能出府,便先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兄长都在霍府,哪有独自谋生的道理?
遂道:
“那我听你的,先做私吏,若日后我出府无人相帮,遭人欺辱,当如何是好?”
苏礼笑道:
“骠骑将军府长史的舍妹,谁敢欺?只怕他嫌命长。”
苏玉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忽觉他仍似幼时那般护着自己,先前的担忧竟消散大半。
他见玉儿傻笑,道:
“军营军规森严,役事定按规矩,出行亦是,只是无奴籍约束,身份不同而已。”
他话锋一转,直截了当:
“玉儿,此前拒婚,你言不愿,我知你属意何人,那人,亦想娶你,兄长此刻想知,你愿否?”
苏玉还未想透私吏的好处,苏礼这一问,懵了。
苏玉见到她脸微红,小声道:
“将军想娶你,非临时起意,他只想找个稳妥之人,照料府中,防他日后若为国捐躯,也好有个托付
——是对我等的信任,脱籍后,你便是良家子,但身份有别,你若愿,我和赵丛会想计策。”
苏玉听到这里头都大了,脱籍的事,营生,存钱的事全乱了,霍去病要娶自己?
她按捺狂跳的心,结巴道:
“将军娶我?这...不可能,我不做侍妾。何况...”
“谁让你做侍妾?”
苏礼打断她,语气笃定
“将军辞陛下所赐正妻,是嫌贵女娇气,且你与他自幼相熟,无根基,无娘家照拂,正合他心意,方欲娶你当正妻。”
“正妻?”
苏玉睁大双眼,懵了
——历史上霍去病根本无正妻,这简直难以置信!
苏礼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胳膊,道:
“你此刻之状,我已知你愿嫁,安心,我与丛兄商议即可,我先去卫府。霍光之事,我会谨记。”
说完,他转身便走,等苏玉反应过来,忙小声道:
“我没答应啊!我...”
苏礼已经走了。
她立在原地,脑子浑浊,霍去病娶自己为正妻?
霍光的事苏礼是否知晓?
私吏要做哪些?
她慌张的跑回屋子,一个一个理清思绪。
她只觉,做汉奴十年,此刻似好运皆来,她又喜又惊,喜则日后非奴。
惊则,他竟喜自己,是从何时起,他对她有了这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