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按将军令,每日午间至中军帐习字。
去病令她在案上练稳,再于简上誊抄。
问一至十,会否?
苏玉忙攥笔疾书,暗自得意
——一到十,有多难?
卫去病扫过案几,猛地夺笔,写出个‘??’”。
“看清楚!这才是‘七’!”
苏玉愣了,才知原来汉朝的“七”是这样,虚心求学。
随后,去病提笔写一字,令她速写。
半晌。
“写完了?”
冷不丁一声问,她手中笔‘嗒’地一颤,慌忙抬首:
“尚…尚未写完。”
“不过一字,磨蹭近半刻还未成?”
苏玉忙捧木牍趋前。他接过扫过后,将木牍往案上一掷:
“这便是你写的‘?’?横不像横,竖不像竖。”
苏玉缩肩,小声辩:
“字太繁琐...笔画多...能简何必定要繁…还能省些时辰…”
“省时辰?繁便不学?”
他猛地将木牍拍在案上
“你给伤兵裹扎时,会说‘这布条太绕,不缠’?护具松会丢命,字写错会误事,你分不清轻重?若人人都似你自改写法,传错军报、拿错药,你有几颗脑袋够砍?军营是厮杀地,非耍聪明之地!再胡来,拖去喂踏雪!”
苏玉见他生气,赶紧认错重写,递上去又被骂:
“写的如此歪扭,不臊得慌?”
卫去病突然起身,抓住她手腕却,手掌覆在她手背上,笔塞掌心,戳案面
“手腕绷直,再抖,便剁了你这双手喂踏雪。”
他引其手拖出一道歪斜直线。
“这字念 hu,中间‘隹’要稳,下‘又’需牢。”
他又带她划第二道线,比适才直些。
“学不会,便去帐外跑十圈。”
他骤松手,苏玉耳后发烫,忙攥紧笔反复描摹。
帐外便飘进军正司吏与卫士的窃笑声,夹杂着半句议论:
“卫校尉这是要违《户律》,教奴认字?”
卫去病脸色骤沉,掀帘而出:
“滚!本校尉在营中依《军法》行事,轮得到你等多事?”
帐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回至案前,犹带怒色,提笔往木牍上疾划,?、綯、焫。
“——速学。”
苏玉见他写得飞快,一个也看不懂:
“校尉,你写得太快,奴连笔画都数不清…”
“那便先学和。本校尉歇会儿,勿吵!”
他掷笔踢过木枰,倚在凭几,眯起了眼。
苏玉只得握笔慢慢写,苏礼端食奁进来时,见校尉闭目歇息,他忙递眼色示意玉儿勤加习字,低声禀:
“卫校尉,该用午膳了。”
去病睁眼,接过食奁便就案而食。
饭菜香漫开,苏玉腹鸣一声,慌忙缩身,脸颊涨红。
“字没写顺,先饿着。何时把和写对了,何时再吃。”
卫去病正低头舀汤,看向苏礼道:
“说起来,你倒还算机灵,怎她便这般愚钝?昔时在侯府还算灵透,如今越大越无长进。”
苏玉头埋得更低,笔在木牍上蹭着。
苏礼进退两难,只得垂手先行退出,知晓校尉并未斥责,自己身份窘迫,只得蹑足退出。
卫去病先令苏玉反复背诵学过的字,又令她嚼透字义强记,学十余日后,便行复查。
“这字怎读?”
他手拿竹板,叩案上‘?’‘?’二字,问其如何读。
苏玉接连答错两次,被笞掌心两下。
“?,读 zhè,是地鳖虫!?,读 jué,是治疥的泉水!还田?连字都不会读,勤加补习。”
卫去病取过药名籍:
“‘菵草’何意?治何症?”
苏玉看着像网字,支吾:
“网草...治...治头疼?”
卫去病猛地坐直,声气骤扬
“此乃菵草!wǎng!‘主心烦,安中,疗饥’,是给行军劳卒顺气安神之药,你不仅认错字,连用途都胡诌!”
“奴记错了!”
“只知说‘错了’,错而不记于心,再记不住,便将此药名籍抄百遍,抄到认得清‘菵’不是‘网’为止!”
卫去病斥罢,又捺火气,还问‘茈胡’是何意?治何症?
苏玉又答错成是否是治咳嗽。
去病目光如刺,按耐烦躁:
“茈胡,味苦,主心腹肠胃中结气,治胸胁胀痛的!我此数日为你所气,胁下倒真胀得慌
——等你认全了,正好给我煎上。”
苏玉连手心的疼都忘了,只敢盯着案几,大气不敢出,生怕又惹他动怒。
“‘藋本’是何意?治何症?”
她脑中‘嗡’的一声,把‘藋本’听成‘标本’,愣半晌小声答:
“标本?是尸首?”
“混账!”
卫去病手里的木牍‘啪’地拍在案几上,万没料到会听到这糊涂话,怒火上涌,攥紧竹板恨不得掷过去。
哈——”
帐外爆发出哄笑,比适才更野。
苏玉只觉面灼,宁可挨揍也不愿被笑。
卫去病抬手想挥过去,见她垂首跪立,不躲不避,手顿半空。
猛地转身掀开帐帘,对帐外卫士吼道:
“悉出绕营跑十圈!少跑一圈,军棍五十!”
卫士们慌忙应着“喏”,脚步声霎时远了。
卫去病转回,面仍铁青,唇出冷笑。
苏玉垂首,声颤:
“校尉,奴…奴真的知晓错了!”
“你知个屁!”
卫去病被气笑了,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往两边扯,力不轻
“睁大眼细看!这是‘藋本’!diào běn!,《神农本草经》明载:‘主金疮,止痛,除风’!是给中刀箭士卒止剧痛之药!你竟认作尸身?”
苏玉的脸被捏得生疼,只能含混应“是”,泪更汹涌。
他甩开手,烦躁於帐中踱两步:
“气死我了!”
终看她一眼,语沉:
“出去役事!编完军履便回来接着抄,‘藋本’二字抄一百遍,学不会便抄到会为止!”
苏玉踉跄出中军帐,脸颊灼痛。
自晨起至今未进粒米,腹中空空,饿得发慌,连如厕之隙也无,还要先回医帐当差。她被骂得泪直流,心下却忿然:
“‘藋本’和‘标本’发音差半分!古人无注音也罢,造字竟如此拗口。
苏礼前往马厩劳作,赵隶喧噪着凑上来:
“营中皆传,说咱妹子蠢钝,连是草药都不晓得,竟答是尸首?”
苏礼瞪他:
“传此闲话何用?你能教?”
赵隶撇唇,挠后脑勺:
“我哪懂这些酸文?不过我听临帐的兵说,卫校尉教那些学字的奴,稍错便以鞭抽,抽得嗷嗷叫。玉儿…未受鞭吧?”
苏礼手中活顿了顿,复理马具:
“我尚要抄文书,无暇与你烦扰。真挂心,自去医帐看她。”
言罢弃活转身去。
赵隶不知,苏礼方在医帐外,瞥见苏玉袖口露腕完好,才松口气
——他何尝不知,卫校尉虽貌凶,对玉儿却终留余地。
临帐诸奴学不会便受鞭,玉儿学此许久,最多被斥、遭荆杖敲手心,未尝受鞭。
这做兄长的,只能将心疼压於心,多往医帐几趟,助换药布、理药材,能暗攒些止痛草药便攒着。
万一後日真受伤,亦可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