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大地便浮现出流光般的过往片段。
母亲被冰冷的铁钉钉上烬都石碑时,那双望向他的、浸满哀恸与不舍的眼眸;初遇夜凝霜,少女站在漫天飞雪中,掌心捧着一朵幽蓝的冰焰花,对他粲然一笑,仿佛融化了整个寒冬;烬都地底,祭坛中心,他亲手引爆了那颗名为“灯母”的灾厄之源,火光吞噬一切,也点燃了他无尽的轮回。
可这些画面,无论曾如何刻骨铭心,此刻都如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无声滑落,转瞬即忘。
记忆正在被一种无法抗拒的伟力剥离、抹除,仿佛他的人生正被强行倒带,然后彻底清空。
他右手紧紧攥着那枚碎骨铜铃,粗糙的触感和冰凉的温度是他对抗遗忘的唯一壁垒。
每当脑海中“夜凝霜”的名字开始变得模糊,他便会用力一握,铃铛内部骨片碰撞,发出的不是清脆的声响,而是一种直刺灵魂的微弱哀鸣。
这哀鸣如同一根细针,勉强在他混沌的意识中扎出一个清醒的点,提醒着他——她是我要守护之人。
当他终于抬起头,那座指引方向的灯塔已然变了模样。
塔身不再是古旧的岩石,而是化作了一面巨大到足以映照天穹的古老铜镜。
镜面光滑如水,却并未映出他自己满身血污、步履蹒跚的身影,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景象——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之中,一个被无数漆黑锁链捆缚的囚徒,正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与他有七分相似,却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苍凉。
归墟锁链,那是镇压着世间一切大恐怖的禁忌之物。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沙丘上,蚀耳童匍匐在地,他小小的身躯因恐惧与焦急而剧烈颤抖。
他的天赋能让他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律动的强弱,此刻,在他感知中,林渊的心跳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衰减、变慢,仿佛每一次搏动都在燃烧着海量的生命本源。
那不是走向死亡的枯竭,而是一种……升华前的寂静。
“你还记得吗!”蚀耳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镜殿的方向嘶声力竭地咆哮,“你说过要亲手掀翻归墟,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拽下来……不是让你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是源于最深沉的绝望。
然而,话音未落,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无形波纹以镜殿为中心,骤然扫过整片沙地。
蚀耳童的嘶吼戛然而止,他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拍中,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被弹飞出数十丈远,轰然落地,七窍之中同时溢出鲜血,瞬间便昏死过去。
伪心灯阵列的核心法则——“命轨排斥”。
凡是命格轨迹与此地因果无关之人,皆被视为杂质,会遭到最无情的抹除。
靠近,即是死罪。
林渊终于抵达了塔基之下。
他无视了被阵法弹飞的蚀耳童,并非冷酷,而是他已无暇分心。
他强行运转左眼的劫之目,瞳孔中血丝蔓延,瞬间窥得了未来三息之内必定发生的景象。
第一息,镜面如水波般荡漾,数条归墟锁链从中激射而出,精准地缠住他的脖颈,要将他拖入镜中世界。
第二息,悬于镜殿穹顶的那枚血耳灯芯,将滴落一滴浓稠如朱砂的母血,那滴血将顺着锁链,没入他的眉心,彻底完成“容器”的转化。
第三息,他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用一种古老而沙哑的腔调,诵念出那篇他从未听闻过的《燃灯诏》。
这是为他铺设好的命运,一条通往永恒囚禁与献祭的终点。
“呵。”一声极度冰冷的轻笑从林渊干裂的唇边溢出。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抵抗那即将到来的锁链。
反手之间,一柄由怨憎凝结的骨匕出现在他手中,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将骨匕狠狠刺入自己的左肩!
剧烈的疼痛如电流般传遍四肢百骸,强行将他从那种即将被操控的幻觉中拽了出来。
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让镜中囚徒都为之错愕的动作。
他运转体内唯一的修行根基——葬脉脊骨,那条由无数亡者怨念与自身意志熔炼而成的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
他主动撕裂了自己的胸膛!
皮肉翻卷,鲜血喷溅,一颗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此举,不是为了迎合祭祀,用自己的心脏点燃灯母,而是要以自身最纯粹的生命精魄为祭品,发动那个被视为禁忌的逆式——赎罪回溯!
“我不承你的债,你的罪,我亲自来还!”
他嘶吼着,将满是鲜血的右手猛地拍在冰冷的铜镜之上。
血洒铜镜的刹那,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停了,沙止了,连远处传来的哀嚎都瞬间消失。
镜中那囚徒的身影开始剧烈扭曲,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愤怒咆哮:“你没有资格改写结局!这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林渊对此充耳不闻。
他左手探入自己裂开的胸膛,竟生生握住了自己的葬脉脊骨,然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中,将其从血肉中抽出半尺!
那截白骨森森的脊椎上,缠绕着无数细密的黑色怨气,此刻竟如活物般扭动着,化作一道道荆棘,紧紧缠绕住他那颗暴露在外的心脏。
他高高举起这颗被自己脊骨缠绕的心脏,朝向天际那座虚幻的镜殿,用尽最后的力气狂笑道:“九百年前,你们用她的骨粉点燃这盏破灯,照亮你们的伪善!今日,我便用我自己的命,为她烧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
话音落,血雾自他心脏处冲天而起,没有丝毫温热,只有刺骨的冰寒与怨毒。
血雾在空中形成一道逆向旋转的血龙卷,如同一柄贯穿天地的血色长矛,悍然撞向镜殿的核心!
轰!轰!轰!
支撑着伪心灯阵列的七道光柱应声而断,逐一崩碎。
巨大的镜殿虚影上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那枚曾吸食了无数生灵精魄的血耳灯芯,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黯淡。
就在这庞大阵法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那面被血色龙卷冲击的铜镜,猛然间“咔嚓”一声,彻底炸裂开来!
破碎的镜片还未落地,便在半空中化为虚无。
紧接着,一只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巨大的苍白手指出现在镜面破碎的虚空之中,仅仅是本体的一根手指,便从那裂口中缓缓探出。
它尚未完全降临,那股超越世间一切存在的恐怖威压,已经让方圆十里的沙丘瞬间塌陷、沉降!
噗通一声,林渊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在凹陷的沙地里。
一滴漆黑如墨的眼泪从他的右眼流淌而下,那是神魂过度燃烧后崩解的迹象。
记忆如退潮般疯狂远去,那些曾支撑着他的画面彻底消失,连“夜凝霜”这三个字,在他脑海中都变得模糊、陌生,只剩下一个虚无的影子。
但他依然死死地,死死地握着掌心的碎骨铜铃,唇边反而泛起了一丝惨烈而快意的笑容。
“我不记得……你是谁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顽石在摩擦,“可我知道,这一战,不能输。”
铃声,伴随着他最后意志的凝聚,再次轻微地响动了一下。
也就在这一瞬,远方,那片被遗忘的战场废墟之中,静静躺在冰棺内的昏迷女子,其蜷缩的指尖上,一朵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的冰蓝色火焰,悄然复燃。
天空之上,那根苍白的手指已经完全探出裂隙,遮蔽了天光,投下宛如永恒长夜的阴影。
指尖上每一道纹路都仿佛深渊峡谷,蕴含着足以碾碎星辰的力量。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以一种恒定不变的、令人绝望的速度,朝着地面上那个渺小的身影,缓缓压落。
时间与空间,在这一指之下,似乎都已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