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处那一声沉闷的呻吟,并非结束,而是序曲。
下一瞬,整个烬都活了过来。
坚逾万载的黑石地面不再是死物,它像一张被巨人抖动的毛毯,剧烈地起伏、翻卷、撕裂。
无数建筑在第一波震荡中便化为齑粉,街道如脆弱的饼干般层层断开,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漆黑裂谷。
裂谷之中,有东西正在苏醒。
那是一具横卧于烬都地底的庞然大物,一具保持着人形的古老尸骸。
随着林渊的怒火与怨骨武装的力量彻底灌入地脉,它那条深埋在岩层中的手臂,以一种迟滞而又无可阻挡的姿态,缓缓抬起。
碎石如雨般从臂骨上滑落,仅仅是这一抬臂的动作,便让半座城区的地面彻底塌陷。
紧接着,尸骸那空洞的眼窝深处,燃起了两点幽蓝色的火焰,如同两轮来自冥府的鬼月,冷漠地凝视着天空。
归墟潮汐被这股力量彻底引爆,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化作了冲天而起的黑色喷泉。
浓稠如墨的能量裹挟着亿万年来沉淀于此的怨魂,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竟形成一股实质性的推力,将天空那扇缓缓张开的黑铁巨门,硬生生逼退了数尺!
“林渊!”远处的废墟之上,墨七郎半边身子浴血,他望着那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声嘶力竭地大喊,“快停下!这具尸骸是烬都的镇物,也是归墟的坐标!你强行唤醒它,等于扯掉了塞子,再这样下去,不只是烬都,连同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所属的青、雍、宁三州,都会被彻底拉进归墟,永世沉沦!”
他的警告如同石沉大海。
此刻的林渊,正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感之中。
他能感受到整座城市的地脉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跳动,那具古老尸骸的每一次呼吸都与他的心跳同步。
他双拳紧握,覆盖在体表的怨骨武装上,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血色铭文正自行浮现、亮起。
那些铭文扭曲如恶鬼的爪痕,每一个字符都充满了最深沉的怨毒——那是历代葬主在被血祀吞噬前,用自己的灵魂与生命刻下的最后诅咒,如今,它们视林渊为新的主人,正为他的愤怒而欢呼。
“不够……还不够!”林渊低吼着,他要将这片天,这座城,这个该死的世界,彻底撕碎。
就在他即将把所有力量推向顶点的瞬间,一道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铃声,穿透了地裂天崩的巨响,轻轻叩在他的心头。
夜凝霜倚靠在一截断裂的城墙边,脸色苍白如纸。
她的手指在剧烈颤抖,却无比坚定地摩挲着掌心那枚由三百片碎骨串联而成的铜铃。
铃铛上,每一片碎骨都属于一位曾被血祀活活献祭的灯娘子。
随着她体内所剩无几的心火之力注入,铃声响起,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精准地找到了林渊体内那股狂暴力量的源头。
共鸣产生的瞬间,夜凝霜猛然睁大了双眼。
在她的视野里,林渊的背影变得半透明,她清晰地看见,那根已经与林渊血肉相连的葬脉脊骨,正在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生命力。
每一节惨白的骨节都像一只贪婪的寄生虫,深深刺入他的脏腑与神魂,吮吸着他的精、气、神。
这不是力量的赐予,更不是进化,而是最恶毒的反噬!
血祀的意志正以一种更隐蔽、更致命的方式,将他榨干,把他变成驱动这具古尸的最后燃料。
“不……”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随即拼尽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将那枚碎骨铜铃高高举过头顶,用尽最后一丝心火,以灵魂发声,喊出了灯娘子代代相传,用以警醒沉沦者的禁言咒:
“闭灯者,非亡魂,乃生者之怒!”
话音未落,铃声骤然炸响!
那不再是清脆的铃音,而是三百个女人的灵魂在同一时间发出的一声悠长叹息,充满了悲悯、愤怒与决绝。
林渊高高在上的身躯猛然一震,眼前的世界如同被巨锤敲碎的玻璃,轰然坍塌。
那掌控天地、主宰生杀的无上权柄,那环绕周身的诅咒铭文,那脚下听命于他的古老尸骸……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化为泡影。
他眼前的景象飞速变幻,无边的黑暗与血色迷雾重新将他笼罩。
原来,他根本没有挣脱幻境。
所谓的“掌控怨骨武装”,所谓的“唤醒地脉”,不过是血祀意志在他破开第一层幻境后,为他精心准备的、更加诱人的第二个牢笼。
它让他以为自己是复仇的主宰,实际上,他只是一个被线操控得更深的木偶。
真正的他,正以一种屈辱的姿势跪在地上。
无数条由怨念凝结而成的黑色锁链从四面八方刺入他的身体,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几乎要将灵魂绞碎的剧痛。
那根葬脉脊骨,正从背后贯穿他的胸膛,尖端几乎触及心脏,贪婪地吸食着他的一切。
就在他意识即将再度沉沦之际,夜凝霜那句话,如同跨越了幻境与现实的利刃,精准地劈入他的脑海。
“你娘没为你点灯……她是为了让你不用再点-灯!”
不用再点灯……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开了林渊心中所有的迷惘与混沌。
他猛然想起了母亲林婉在火中最后的眼神。
那不是期盼他去复仇的眼神,而是希望他能活下去,能打破这个轮回,不要再成为下一个点灯人,下一个牺牲品。
复仇的怒火是血祀意志最喜欢的食粮,而他,却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喂给了仇敌。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林渊猛然抬头,双眼中密布的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彻骨的清醒。
与此同时,战场的另一侧,墨七郎的处境已是岌岌可危。
他被林昊那道扭曲的残魂,以及数十名眼神空洞的灯奴大军团团围住。
这些灯奴身披残破的守陵人甲胄,手中提着锈迹斑斑的拘魂钩,他们生前皆是反抗血祀暴政的守-陵人,死后却被炼化成最凶残的杀戮机器。
墨七郎在地上布下了最后一根惨白的骨钉,构成一个简陋却充满不详气息的阵法。
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对着那些麻木的同僚残骸冷笑道:“你们跟错了主子,也认错了敌人。”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咬舌尖,一口精血混合着魂力喷洒而出,瞬间染红了身前的空气。
“秘术,逆命香!”
血雾弥漫开来,散发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诡异香气。
这香气对活人无害,却是魂体的剧毒。
那些被血祀意志强行束缚的灯奴魂魄,在闻到香气的刹那,仿佛被点燃的枯草,身体内部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随即在凄厉的尖啸中,接二连三地爆体成灰。
然而,就在他清空前方敌人的瞬间,一道鬼魅般的黑影穿过血雾,林昊的残魂带着狞笑出现在他面前,手中的拘魂钩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
墨七郎被一钩贯穿了右肩,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钉死在背后的石墙上。
“废物……也配在我面前谈复仇?”林昊的脸几乎贴到他的面前,声音里满是嘲弄与不屑。
“咳……咳咳……”墨七郎咳出大口的鲜血,脸上却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他盯着林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为葬主大人而战……我是为那些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兄弟们。”
他的话语,林昊听不懂,但远处的林渊听懂了。
在挣脱幻境的瞬间,林渊便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去看天空的黑门,也没有理会脚下正在塌陷的大地。
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祭坛的中心,走向那根插着母亲遗骸的巨大石钉。
他从怀中取出了焚舌僧留下的那枚漆黑的炭核,它依旧温热,仿佛还残留着那位高僧的体温与意志。
【系统提示:检测到原始血脉共鸣,符合‘赎罪回溯’协议启动条件。
是否启动?
启动后,将消耗此世界奇物‘焚心炭核’,逆转部分因果,为您提供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冰冷的系统提示在眼前浮现,这是它提供的“后门”,是它设定的“正确”通关方式。
林渊看着那枚炭核,又看了看石钉上母亲安详的遗容,脸上没有丝毫犹豫。
他没有选择“是”,也没有选择“否”。
他只是缓缓地,将那枚代表着“钥匙”与“捷径”的炭核,放在掌心,然后五指用力合拢。
咔嚓。
炭核应声而碎,化为一捧细腻的黑色粉末。
林渊张开手掌,任由那黑色的粉末被地底裂缝中吹出的阴风吹散,洒向四面八方。
“我不需要你们的钥匙。”他低声说道,像是在对系统说,也像是在对这片天地宣告,“今天,我自己开门。”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根一直试图吞噬他心脏的葬脉脊骨,仿佛感受到了他决绝的意志,竟主动从他的胸膛中退离。
但它没有消失,而是像一根活物般,猛地调转方向,深深扎进了他脚下的大地,穿透层层岩石,如老树盘根,精准地刺入了那具庞大尸骸的躯干之中。
一瞬间,林渊与整座烬都,与那具古老的尸骸,建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越了生死与契约的连接。
整座烬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剧烈的震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牙酸的、沉重无比的研磨声。
所有的建筑、街道、废墟,都开始以一种无可逆转的姿态,整体向下沉降。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推动着这口名为“烬都”的巨大棺材,缓缓合上它的棺盖。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给这座吃人的城市,也是给所有被埋葬于此的亡魂,举行一场最盛大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