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锋照山河》第一卷《淞沪烽火(1937–1938)》
第二十六章:孤艇入沪暗布棋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日的晨雾,裹着黄浦江的腥气,沉沉压在太古号的甲板上。令狐靖远扶着栏杆,指尖摩挲着西装口袋里的金表——表壳是18K金的,边缘磕出了个小坑,是去年在上海执行任务时,被日特的自行车撞的。表盖内侧贴着层薄铜片,铜片下藏着块指甲盖大的牛角印模,正是军事委员会特批的战时特别情报处关防。这印模是戴笠亲自让人刻的,牛角取自黄山老林,刻字的老匠人是军统在南京的线人,刻完当天就撤去了武汉,断了痕迹。
先生,租界快到了。身边的水手低声提醒。他是青帮安排的人,昨晚在船舱里用半枚铜钱对过暗号——令狐摸出那半枚磨得发亮的康熙通宝,水手便递来杯掺了盐的热茶,算是接上头。
令狐点点头,往船头望。雾里渐渐显出外滩的轮廓,汇丰银行的钟楼像个黑黢黢的巨人,顶端的铜狮子在雾中只剩个模糊的影子。码头边泊着几艘外轮,挂着英美的旗子,日军的巡逻艇在江面上游弋,艇上的太阳旗被风吹得猎猎响,机枪手的钢盔偶尔闪过一点冷光。
检查!都把证件拿出来!甲板上响起日军翻译的吆喝。几个端着三八大盖的日军正挨个儿查护照,刺刀在雾里晃得人眼晕。令狐把太古洋行林文轩的护照攥在手里,慢慢往前挪。这护照是戴笠让人仿的英商护照,照片上的他梳着油亮的分头,嘴角噙着笑,跟现在穿的深灰西装正好配。
姓名?日军翻译翻着护照,眼皮都没抬。
林文轩。令狐答,口音带着点上海话的软,是昨晚跟水手学的几句,英商太古洋行的,来上海办货。
翻译抬头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护照上的签证,忽然伸手翻他的西装口袋:带了什么?
令狐心里一紧,却没动,任由他摸。口袋里除了钱包和金表,只有包红锡包香烟。翻译捏了捏金表,又把香烟盒打开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挥挥手:开路!
过了关卡,下了船,码头乱得像锅粥。挑夫扛着扁担在人群里钻,洋行的大班们举着文明棍喊人,几个穿短打的青帮弟子靠在货箱上,眼神警惕地扫着来往的人——令狐认出他们腰间的腰牌,是杜月笙的人。他按水手说的,往左边的石库门走,门口挂着块祥记报关行的牌子,门柱上刻着个小小的字,是荣记裁缝铺的暗记。
推开门,一股布料和熨斗的热气扑面而来。铺面不大,靠窗摆着两张缝纫机,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师傅正踩着踏板缝西装,线轴转。柜台后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见令狐进来,随口问:做衣裳?
找周老板。令狐答,指尖在柜台上敲了三下——这是他和周伟龙约的暗号,黄埔四期时他们在宿舍里敲床板传信,就是这个节奏。
年轻人眼睛亮了亮,朝后堂喊:师父,有人找周老板做中山装!
后堂的门帘挑开,走出来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穿件灰布长衫,袖口沾着点线头,正是周伟龙。他比在黄埔时瘦了些,眼角多了几道纹,看见令狐,愣了愣,随即笑了——那笑里有惊讶,有熟稔,还有点情报人员的谨慎。这位先生看着面生,他走过来,伸手拍令狐的肩膀,指尖在他背上划了个字——黄埔四期的记号,要做什么样的中山装?
要耐穿的,令狐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按了按,最好是防弹的。
周伟龙哈哈笑起来,拍着他的背往後堂引:先生说笑了,哪有防弹的衣裳?後堂喝茶,慢慢选料子。
後堂是间小厢房,摆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套紫砂茶具。周伟龙关上门,往窗外瞥了眼,见老师傅还在缝衣裳,才低声道:你可算来了,戴局长前儿还发电报问呢。他伸手解长衫的扣子,从里衬摸出张叠得方方的油纸,这是上海区现存的联络点,共六处,三处是青帮的暗栈,标了字的就是。
令狐把油纸展开,上面用铅笔写着地址:法租界霞飞路78号,恒记烟铺公共租界河南路123号,老顺兴茶馆沪西曹家渡,王家客栈。旁边还注着联络人姓名和暗号,比如烟铺的暗号是买哈德门香烟,要带过滤嘴的,茶馆是要壶龙井,多放冰糖。
烟铺的老郑是青帮字辈的,可靠,周伟龙指着地址说,茶馆的王老板是我同乡,他儿子在中央军校读书,错不了。就是王家客栈,前儿遭日军查过一次,联络员老冯受了点伤,现在躲在法租界修女院。
令狐点点头,从西装内袋摸出个牛皮小本,递过去:这是《沪区日特据点初查名录》,十一个特高课驻点,都是南京撤退时从日军公文里破译的。
周伟龙翻开小本,里面的字迹是令狐的,一笔一划很工整。每个据点都标了地址、伪装身份和负责人:闸北宝山路,大和洋行(实为特高课第一情报组,组长佐藤)虹口吴淞路,东亚同文书院分院(学生小林次郎等三人是谍报员)静安寺路,松本诊所(医生松本是无线电操作员)。
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也成了谍报员?周伟龙皱眉,前几年我还跟他们打过交道,看着挺老实。
人心隔肚皮。令狐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是温的,带着点炒米香,这些据点都得盯紧,尤其是松本诊所,离法租界近,怕是要盯租界里的人。
周伟龙把小本揣进怀里,又从缝纫机的抽屉里拿出张地图,铺在桌上:我琢磨着,上海区的情报网得重新搭。之前淞沪会战打起来,撤得急,不少联络点暴露了,译电员也折了两个。你带的特别情报处,打算怎么弄?
戴局长的意思,令狐指着地图,你主常规情报,收发消息,管行动队;我掌核心情报,比如日特高层动向、日军作战计划,直接报中枢。青帮的渠道共用,但各设暗线——你用你的人,我用我的,免得一锅端。
周伟龙点头:行。青帮那边我跟老陆打过招呼了,他是杜月笙的管家,说话管用。就是中统那帮人,前儿还想来抢咱们的线人,被我怼回去了。
中统的事我知道,令狐想起在南京遇到的刘振邦,他们在上海也有站,季源溥盯着呢。井水不犯河水最好,真要是起了摩擦,就拿委员长的手谕压他们。
两人正说着,外面的老师傅忽然咳嗽了两声——是有外人来的信号。周伟龙赶紧把地图叠起来,塞进床板下的暗格。门帘一挑,刚才的年轻人端着盘包子进来:师父,刚买的生煎,您尝尝。
年轻人放下盘子,又出去了。周伟龙拿起个生煎,咬了口,油汁顺着嘴角流:这生煎是弄堂口张妈的,她儿子是别动队的,跟咱们一条心。他指了指后巷,后巷有棵老槐树,树洞能当死信箱,咱们就把那儿当第一个点吧。
令狐也拿起个生煎,皮脆馅鲜,就是有点烫。他说,等会儿咱们去埋个罐子,装情报用。
吃过早饭,周伟龙换了件短打,扮成学徒,令狐则提着个布包,跟着他往后巷走。后巷窄得只能过两个人,墙根堆着些烂菜叶和煤渣,几只麻雀在地上啄食。老槐树在巷子尽头,树干得两人合抱,树龄怕有几十年了,离地三尺的地方有个树洞,被藤蔓遮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就这儿。周伟龙蹲下来,用手扒开藤蔓。树洞不深,里面积着些枯叶。他从布包里拿出个陶瓷小罐,罐口用蜡封着,里面放着几张空白的油纸和一支铅笔——这是死信箱的标配,方便传递消息。
令狐往巷口望了望,见没人,也蹲下来帮忙。他把枯叶扒出来,周伟龙把小罐塞进去,又用泥土盖好,再把藤蔓拉回来遮住。记号呢?令狐问。
周伟龙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石子,放在树洞旁边的裂缝里:有石子就是有消息,没石子就是安全。他拍了拍手上的土,这法子是老陆教的,青帮用了几十年,没出过岔子。
正说着,巷口传来脚步声,一个穿黑制服的巡捕晃了过来,手里甩着警棍。周伟龙赶紧低下头,假装系鞋带,令狐则转身看墙上的广告——上面贴着张大美晚报的剪报,印着日军轰炸上海的照片。
巡捕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慢慢走过去了。令狐松了口气,低声道:租界的巡捕也得打点,不然老来晃,碍事。
早打点了,周伟龙笑,华籍巡捕里有咱们的人,姓赵,探长,前儿还帮咱们把个日特的信给截了。
回到裁缝铺,老师傅说刚才有个修洋伞的来过——是军统的情报员。周伟龙出去跟他说了几句话,回来时手里多了张纸条:闸北的大和洋行今儿有动静,佐藤去了日军上海派遣军司令部,怕是有任务。
令狐接过纸条,看了看,又递给周伟龙:你让人盯紧佐藤,看他去哪儿。我去趟法租界,跟修女院的老冯接上头,他手里有日军的密码本残页。
我让小杨送你去,周伟龙喊来刚才的年轻人,小杨是本地人,路熟,能避开日军的岗哨。
小杨点点头,从床底下拖出辆自行车:林先生,跟我来。
令狐跟周伟龙握了握手:有事用死信箱传,别发电报,日特的无线电测向车说不定在转。
知道。周伟龙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点,上海不比南京,鬼子的眼睛多。
出了裁缝铺,小杨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令狐跟在后面。弄堂里的石板路凹凸不平,踩上去响。两边的房子都矮矮的,窗户上糊着报纸,偶尔有妇人探出头看,见是小杨,又缩了回去。
林先生,前面是日军的岗哨,小杨低声说,咱们绕条路,从静安寺路穿过去。
拐进静安寺路,行人渐渐多了。洋行的橱窗里摆着漂亮的衣裳和钟表,几个外国妇人挽着胳膊逛街,仿佛这城里的战火跟她们没关系。路边的咖啡馆里,有人在用英语说话,笑声飘出来,跟街对面难民的哭声混在一起,听得人心头发堵。
前面就是松本诊所,小杨往左边指了指,您看,门口停着辆黑色轿车,是日军的。
令狐瞥了眼,诊所的门是关着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门口,正跟个日军军官说话,那男人戴副金丝眼镜,正是名录上的松本。
别停,往前走。令狐低声说。
两人继续往前走,过了两条街,进了条窄巷。巷子里有个修女院,门口挂着块圣玛利亚修女院的牌子。小杨敲了敲门,一个修女探出头:找谁?
找冯先生,来看牙。小杨答——这是跟老冯的暗号。
修女点点头,让他们进去。院子里种着几棵桂树,桂花落了一地,香得人头晕。老冯正坐在廊下晒太阳,穿件灰布衫,胳膊上缠着绷带。见令狐进来,他赶紧站起来:是令狐先生?
是我。令狐握住他的手,伤怎么样?
没事,擦破点皮。老冯苦笑,前儿日军查客栈,我从后窗跳下来,摔在煤堆上了。密码本残页我藏在鞋底,没丢。他弯腰解开鞋带,从鞋底摸出块油纸,递过来。
令狐展开油纸,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日文,是日军的密码本片段。辛苦你了。他把油纸揣起来,你先在这儿养着,等风头过了,我再给你安排新地方。
老冯点点头,又低声说:我听说南京那边......失守了?
令狐心里沉了沉,没瞒他:嗯,13号失守的。萧山令将军战死了。
老冯眼圈红了,低下头:萧将军是条汉子......我在南京时见过他,还给过他情报呢。
从修女院出来,天已经黑了。小杨推着自行车,令狐跟在旁边,路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林先生,去哪儿?小杨问。
回裁缝铺。令狐说,跟周老板说一声老冯的事。
路过老槐树时,令狐特意停了停。树洞旁边的裂缝里,小石子还在,安安稳稳的。他想起在黄埔时,他和周伟龙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说将来要一起上前线,杀鬼子。那时候天很蓝,操场上的号声清亮,谁能想到十年后,他们会在上海的弄堂里,借着老槐树的树洞传情报。
小杨,令狐忽然说,你说这仗要打多久?
小杨愣了愣,挠挠头:不知道。但我爹说,只要咱们中国人心齐,就一定能打赢。
令狐点点头,没说话。远处传来日军的巡逻车声,地响,像狼叫。他握紧了口袋里的金表,表盖内侧的关防印模硌得手心发疼。这印模是权力,也是责任——戴笠把特别情报处交给了他,委员长让他直报中枢,他不能输。
回到裁缝铺,周伟龙正等着他。见他进来,赶紧问:老冯没事吧?
没事,密码本残页拿到了。令狐把油纸递给他,佐藤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周伟龙把油纸收好,我让行动员盯着呢,有动静立刻报。他往窗外望了望,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照得后巷的老槐树像个黑影,今晚就在这儿歇吧,铺盖都给你备好了。
令狐点点头,躺在周伟龙铺的床上。床板很硬,盖的被子带着点太阳的味道。他摸出金表,打开表盖,借着月光看印模。牛角的纹路很清晰,刻的战时特别情报处关防几个字苍劲有力。
靖远,周伟龙忽然说,在黄埔时你就比我们机灵,戴局长没看错人。
令狐笑了笑:你也不差,上海区这么乱,你能撑到现在,不容易。
都是为了打仗。周伟龙翻了个身,等打赢了,咱们回黄埔看看,跟教官们喝杯酒。
令狐闭上眼睛,心里却想着白天看到的日军据点。闸北的大和洋行,虹口的东亚同文书院,静安寺路的松本诊所......这些地方像一颗颗毒瘤,得一个个拔掉。
夜渐渐深了,裁缝铺里静悄悄的,只有老师傅的鼾声和远处的巡逻车声。令狐睡不着,摸出那半枚康熙通宝,在手里摩挲。铜钱的边缘磨得很光,是青帮的记号,也是希望的记号。他知道,从明天起,上海的暗战就要开始了——他和周伟龙,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情报员,要像这老槐树的根一样,深深扎进上海的泥土里,等着春天发芽。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响,像是在应和他的心。令狐握紧铜钱,慢慢闭上了眼。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