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长春宫。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长窗洒入殿内,将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染成淡金色。
容音端坐于暖榻上,神色平和,眼下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她目光温和地落在正在为她整理晨妆的尔晴身上。
今日的尔晴,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宫装,衬得肌肤愈发白皙,眉眼间似乎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明媚鲜妍,行动间姿态婀娜,恭敬却不失从容。
容音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有瞬间的恍惚。
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昨日傅恒那双通红的、满是痛苦的眼睛,以及他口中那句“对其他女子动了心”……
一丝极其模糊的灵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间漾开一圈微澜,似乎要将某些散落的线索串联起来。
是了,傅恒的变化,尔晴的愈发夺目……
这两者之间,莫非……
可这念头来得太快,去得也快,如同指间流沙,还未等她抓住细想,便已消散无踪。
她只是觉得心头莫名沉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悄然滋生。
“尔晴,”容音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带着皇后特有的雍容,“你替本宫去看看璎珞吧。
慎刑司那种地方,阴寒潮湿,她性子又倔,本宫实在放心不下。”
尔晴正在为她簪发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她抬起眼,从镜中迎上皇后温和中带着担忧的视线,恭顺地垂下眼帘,应道:
“是,娘娘。奴婢会好好宽慰璎珞,将娘娘的挂念带到,请她务必保重自身。
娘娘您也要放宽心,凤体要紧。”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语气真挚,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这时,明玉端着一盏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娘娘,您尝尝这茶。
奴才按照之前璎珞给的方子,特意加了些牛乳和蜂蜜,口感温润,最是好喝不过了。”
容音接过那白玉般的茶盏,掀开盖子,一股混合着茶香、奶香与蜜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她轻轻呷了一口,甘醇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驱散了些许疲惫。
她点了点头,附和道:
“果真不错,甜而不腻,温润适口。”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明玉吩咐道,“给纯妃也送去一些吧,她近日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宁。”
“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明玉应声退下。
容音的目光重新落回尔晴身上,那抹恍惚再次掠过心头,但终究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去吧,早去早回。”
慎刑司
慎刑司所在之处,仿佛连日光都吝于眷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与隐隐的血腥气,夹杂着绝望的寒意。
高耸的影壁投下沉重的阴影,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尔晴姿态优雅地跨过那高大的影门门槛,目光随意一扫,便瞧见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正立在慎刑司紧闭的大门前,似乎正与守门的侍卫低声争执着什么。
她脚步未停,依旧保持着从容的步调,向那争执之处走去。
待走得近了,看清那人的面容。
肤色白皙,眉眼细长,即使此刻面带焦灼,也难掩其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与执拗。
尔晴心下顿时了然,原来是辛者库的那个太监,袁春望。
听着传来的谈话声,知道他果然是为了魏璎珞而来。
她心底不禁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升起一丝几近怜悯的感叹。
魏璎珞啊魏璎珞,倒真是好本事……
许是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袁春望回头看过来。
当看到来人是尔晴时,他细长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惊讶。
他自然认得她,皇后娘娘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更重要的是,那个深夜,在辛者库,正是她撞破了魏璎珞与富察傅恒的私会……
心思电转间,袁春望迅速收敛了脸上的焦躁,换上一副恭顺谦卑的表情,快步迎了上来,规规矩矩地打了个千儿。
“奴才袁春望,见过尔晴姑姑。”
姑姑?
尔晴被他这声称呼叫得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
宫中多称呼她为“姐姐”或“姑娘”,这声“姑姑”倒是新鲜,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又透着内务府底层太监特有的审慎。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开口询问,声音平淡无波:
“你在这里,是想见璎珞?”
袁春望默然了一瞬。
他倒是没想到,这位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竟是如此直截了当,似乎并不想与他周旋。
他垂下头,声音放得愈发恭敬,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回姑姑的话,是。
奴才在辛者库当差时,常受璎珞姑娘照拂,心中一直感念。
如今听闻她……遭此磨难,心中实在难安。
别无他法,只想恳请侍卫大哥通融一二,见她一面,给她送些御寒的衣物被褥罢了。”
他说着,目光瞥向不远处地上那个略显散乱、显然已被侍卫检查过的粗布包裹。
尔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倒是有心。”
她略一沉吟,便做了决定,“既如此,便随我一起进去吧。”
正好,她也想亲眼看看,这个袁春望对魏璎珞,究竟存着几分心思。
主意已定,尔晴不再多言,从袖口中取出一枚质地温润、刻着长春宫印信的令牌,递到守门侍卫面前,声音清晰而平稳:
“皇后娘娘命我前来探视魏璎珞,问几句话。”
那为首的侍卫接过令牌,仔细查验无误,脸色稍缓。
尔晴趁此机会,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荷包,动作自然地塞到那侍卫手中,脸上绽开一个明媚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笑容,声音也放柔了些:
“快到冬日了,天气越发寒凉,几位大哥在此值守辛苦。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几位散值后拿去喝盏热酒,驱驱寒气。”
她动作流畅,言语恳切,那侍卫还没反应过来,那沉甸甸的荷包已然落在了他怀里。
荷包上带着眼前女子指尖残留的温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
那侍卫愣了一下,抬头对上尔晴那明媚的笑容,耳根竟不自觉地有些泛红。
他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终究是将荷包收了起来,转身利落地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语气也客气了许多:
“多谢尔晴姑娘好意,请,只是时间不宜过长。”
“有劳了。”
尔晴收回令牌,微微颔首。
一旁的袁春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对尔晴的观感又定了几分。
是个行事直接、不太懂得(或是不屑于)遮掩之人,连打点关系都如此光明正大。
尔晴示意袁春望跟上,率先踏入了慎刑司。
一股浓重的阴冷潮气混杂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走廊两侧是粗木栅栏隔成的牢房,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蜷缩在干草堆上的模糊人影,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或呻吟,更添几分森然。
两人在侍卫的引领下,穿过幽深晦暗的通道,终于来到了关押魏璎珞的牢房前。
然而,令尔晴意外的是,牢房外早已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富察傅恒背对着他们,正静静地立在栅栏外,隔着冰冷的木栏,与牢内的魏璎珞相对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僵持的静默,仿佛连时间都在此地凝固。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傅恒倏然转身。
当看到来人是尔晴,以及她身后跟着的袁春望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眉头微蹙:
“你怎么来了?”他的目光落在尔晴身上,带着询问,“是姐姐让你来的?”
与此同时,牢房内的魏璎珞也抬起了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衣衫还算整洁,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带着坚定的灼人光芒。
她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傅恒,捕捉到他看到尔晴时那一瞬间的神情变化。
随即,那锐利如刀锋般的视线便牢牢锁定在了尔晴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审视,以及一丝深沉的冷意。
尔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魏璎珞那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她对着傅恒微微一笑,语气轻松,甚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亲昵:
“皇后娘娘心系璎珞,特命我前来探望。
却不料富察大人也在,看来是我来得不巧,打扰到二位说话了?”
她这话语中的意味,让傅恒的眉头蹙得更紧,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他尚未开口,牢房内的魏璎珞却抢先接过了话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一股不肯服输的韧劲:
“尔晴说笑了,皇后娘娘挂心,是璎珞的福分。
只是不知,娘娘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她说话时,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尔晴,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痕迹。
傅恒对尔晴那过于自然而亲昵的态度,以及尔晴此刻出现在此地的时机,都让她心中警铃大作,一种不好的预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头。
尔晴这才仿佛刚注意到魏璎珞一般,将视线转向她,却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又看向傅恒,提醒道:
“富察大人若已经和璎珞说完话了,不妨去长春宫一趟吧。
皇后娘娘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许,大人若是得空,多去陪娘娘说说话,岂不更好?”
她的话合情合理,完全是一副为皇后和傅恒姐弟之情考虑的模样。
傅恒沉默了片刻,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牢中倔强的魏璎珞。
又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笑容得体的尔晴,心头一片混乱与疲惫。
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对着尔晴微一颔首,算是应下。
随后竟真的不再看魏璎珞一眼,转身,迈着略显沉重的步子,径直沿着来时的昏暗通道离去,将一室的沉默与对峙,留给了身后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