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鎏金蟠枝烛台上的灯火因着宫人匆忙的步履带起的微风,不安地摇曳着,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映在朱红殿柱与锦绣屏风之上,更添几分压抑。
皇后富察·容音安静地躺在锦帐之中,面色苍白若纸,呼吸微弱,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
叶天士屏息凝神,指尖稳稳搭在皇后腕间覆着的丝帕之上,眉头自始至终都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更漏滴答,以及皇帝弘历那虽极力压抑、却仍能听出的粗重呼吸声。
他负手立于床榻数步之外,面容黑沉如水,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叶天士身上,那无形的帝王威压,让本就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
傅恒与尔晴并肩站在稍远些的位置。
傅恒身姿笔挺如松,目光却难以控制地、时不时地瞥向身侧的尔晴。
她只是安静地垂眸站着,侧脸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淡漠,与周遭的慌乱格格不入。
傅恒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方才在长春宫廊下,她贴近自己耳畔低语、那温热气息拂过时的战栗,以及她此刻这副事不关己的冷静,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交织碰撞,让他心头疑窦丛生。
良久,叶天士终于缓缓收回了手,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才转身,面向等候在一旁、面色已然极为不耐的皇帝,躬身行礼。
“皇后如何了?”
弘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抢先开口问道,目光锐利。
听到皇上的问话,傅恒也立刻收敛了纷杂的思绪,眼神关切地投向叶天士。
叶天士恭谨回话,声音沉稳却带着医者的谨慎:
“回皇上,皇后娘娘脉象濡细,乃心血耗损、肝气郁结之兆。
娘娘素有忧思,萦绕于心,未能宽解,以致心脉失养,胎元本就比寻常孕妇要虚弱几分,不够稳固。
今日骤然受此大惊吓,心神震荡,气血逆乱,冲击胎息,这才导致昏迷不醒。
所幸……”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所幸并未见明显滑胎之象,已是不幸中之万幸。
微臣这就开具几副安神定惊、固本培元的方子,抓紧为娘娘煎服调养,或可稳住胎象,助娘娘苏醒。”
皇帝听完这番诊断,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缓和了些许,笼罩在眉宇间的阴鸷怒气也散去了几分,他挥了挥手,语气急促却不失威严:
“既如此,还不快去!所需药材,无论多珍贵,只管去朕的库房支取,务必用最好的!”
“微臣遵旨。”
叶天士连忙躬身,退到一旁早已备好的书案前,提笔斟酌药方。
弘历的目光这才转向傅恒,眼中带上了赞赏:
“傅恒,今日多亏了你反应迅捷,你姐姐才能化险为夷。朕,记着你这份功劳。”
傅恒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低着头,声音沉肃:
“皇上言重了,臣惶恐。
当时事态紧急,千钧一发,臣护姐心切,未曾思虑周全,若有冲撞失仪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保护皇后娘娘凤体安康,本是臣分内之事。”
他并未居功,反而将姿态放得极低。
弘历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语气缓和: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何罪之有?你且起来吧。”
他的目光随即越过傅恒,落在了始终垂首静立的尔晴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吩咐:
“尔晴。”
“奴婢在。”
尔晴应声上前一步,依旧垂着眼帘,姿态恭顺。
“皇后身子向来柔弱,如今又经此一劫,胎气浮动,更需要精心调养。”
弘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既是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宫女,往后更要时时看顾,事事经心,务必不得再有丝毫闪失!明白吗?”
尔晴感受到那落在头顶的、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心中一片清明。
她将头垂得更低,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回道:
“奴婢谨遵皇上圣谕,定当竭尽全力,小心伺候,不敢有负皇上重托。”
皇帝见她态度恭谨,这才微微颔首,又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的皇后,终是带着满腹心事与未曾完全消散的余怒,转身离去。
傅恒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只是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终是忍不住,回头又望了尔晴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了殿外的夜色中。
待皇帝离去,寝殿内压抑的气氛似乎才稍稍流动起来。
尔晴并未立刻去查看药方或指挥宫人,而是默默退出了寝殿,走到外间庭院。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照得一片澄澈。
明玉依旧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单薄的身影在月下显得格外孤寂可怜。
听到沉稳的脚步声靠近,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眼睛已经红肿得像核桃,里面盛满了悔恨、恐惧与无助。
尔晴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垂眸看着这副凄惨模样,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她淡淡开口,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起来吧。”
明玉用力摇了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
“不……是我没有护好皇后娘娘,才让娘娘受此大罪……皇上罚我跪着反省是应当的,我……我不能起来……”
看着她这副恨不得以死谢罪的执拗样子,尔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底那点不耐再次升起。
她没好气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讥讽:
“如果跪在这里,把膝盖跪穿,就能消除你心里的愧疚,能让皇后娘娘立刻好转,那你就继续跪着吧,跪到天荒地老也无妨。”
“我……”明玉被她的话一刺,急切地想要辩解,身子动了动,似乎想站起来,可一想到皇帝离开时那冰冷的眼神和命令,刚抬起的膝盖又软了下去,嗫嚅道,“可是……皇上让我跪在这里……”
谁知她话音未落,尔晴已经俯身,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明玉跪得久了,双腿早已麻木,骤然起身,险些摔倒,全靠尔晴用力搀扶着。
“在你这里,皇上的命令,难道比皇后娘娘此刻的安危还要紧不成?”
尔晴的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目光锐利地看进明玉惶惑的眼底,“娘娘那里昏迷不醒,需要可信之人寸步不离地守着,观察情况。
我还要亲自去盯着药房熬药,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如今长春宫内人心惶惶,我能信得过、又有能力近身伺候娘娘的,也只有你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半扶半拽地拉着脚步虚浮的明玉,不由分说地朝着灯火通明的内殿走去。
“难道你要因为跪在这里的所谓‘请罪’,而再次疏忽了对娘娘的看护吗?”
明玉被她这番连赋予重任的话说得愣住了,心底的委屈和绝望仿佛找到了一条宣泄的出口。
她看着尔晴冷静而坚定的侧脸,一股被信任、被需要的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寒意。
她连忙用力点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连声保证,语气充满了决心:
“尔晴姐姐,我……我明白了!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守着皇后娘娘,眼睛都不眨一下,绝不会再出任何差错!”
尔晴见她振作起来,这才松开手,看着她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向皇后寝榻边,仔细地掖好被角,拿起温热的帕子小心擦拭皇后额角。
安置好明玉,尔晴又去偏殿的小厨房看了一眼。
负责熬药的宫女正守着药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不敢有丝毫怠慢。
见一切井然有序,尔晴略一点头,并未多言,转身便悄然离开了长春宫,身影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她脚步不停,方向明确,朝着宫苑深处的辛者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