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的风波随着鲜血的干涸与权力的更迭渐渐平息,然而其带来的余震,却仍在汴京城的各个角落悄然回荡。
几日后,老皇帝因惊悸交加,病情急转直下,最终龙驭上宾,举国哀悼。
在一片素缟与沉痛中,赵宗全(原禹州团练使)在先帝遗诏与众多朝臣的拥护下,登基为帝。
待忙过了最为繁忙紧张的登基大典,新朝格局初定,一切稍稍步入正轨。
桓王赵策英,作为新帝嫡子、皇后所出,身份尊贵显赫。
这日,他在王府书房处理完公务,忽地想起一事,招来了贴身侍卫。
“盛家那位四姑娘,”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语气看似随意,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如今还在玉清观吗?近况如何了?”
侍卫躬身回禀:
“回殿下,盛四姑娘自那日抵达玉清观后,除了第一日见过前来探望的盛六姑娘,其余时间皆深居简出,一直在所居的小院内守着病重的林氏,未曾踏出院门半步。
日常膳食皆是由其贴身女使云栽提回,甚是低调。”
“她竟一次也未出过院子?”
赵策英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是在宫变第二日才得知,墨兰竟在当晚局势尚未完全明朗、城门短暂开放间隙,便冒险套了马车匆匆出城前往玉清观。
起初他并不知晓其中缘由,只觉这其中颇不寻常。
后来,他寻了个机会,与盛长柏交谈,旁敲侧击间,才得知是其生母林噙霜突发重病,性命垂危,她是去道观为母祈福。
当时他听闻,心头莫名升起一股不悦,只觉得盛家规矩严苛,竟逼迫一个妾室和庶女在如此动荡之时离府避居道观,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可随后,他与顾廷烨议事时,无意间又提及盛家,却从顾廷烨口中听到了另一番说辞。
顾廷烨与盛长柏交好,对盛家内宅之事略知一二。
在他口中,盛家六姑娘明兰孤苦无依,自幼失母,全赖祖母盛老太太怜惜庇护,才能在宅门中安稳长大,性情温婉懂事,颇惹人怜爱。
而那位四姑娘盛墨兰,则被描述成“颇有些小性儿”,心气高,爱掐尖要强。
“说起来,”顾廷烨当时大咧咧地补充道,语气带着些微的调侃,“这位四姑娘在马球会与各类雅集上,与永昌伯爵府的梁六郎梁晗,倒是颇为投契,时常能见到他们在一处说话,眉目间……嘿。”
他未尽之语,带着成年人心照不宣的意味,“原以为梁六郎能成就一番好姻缘,没成想,后来也没了下文……”
他兀自说着,丝毫没留意到旁边桓王殿下那逐渐黑沉下去的脸色,以及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还没等顾廷烨继续发挥他打听来的那些“趣闻”,就听赵策英忽然打断,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那盛四姑娘年岁似乎也不小了,家中可曾为她定下亲事?”
顾廷烨被问得一怔,下意识摇头:
“这……盛家内宅之事,臣如何能知道得那般清楚……”
话一出口,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倏地转头,带着几分惊疑地看向赵策英。
却只见桓王面色如常,神色间端的是深邃难测。
顾廷烨何等机敏,瞬间恍然,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带着几分戏谑:
“殿下,您这是……点我呢?”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无论那盛四姑娘与梁晗是否真有瓜葛,他一个外男,在桓王面前议论未出阁官家小姐的是非,确实不妥。
他当即收敛了玩笑神色,正色道:
“是臣失言了。盛四姑娘如今已经及笄,闺誉要紧,确不该妄加议论。”
赵策英见他醒悟,脸色稍霁,心中那因听到“梁晗”、“眉目传情”等字眼而升起的不愉,也淡去了些许。
他起身,理了理袍袖,淡淡道:
“得了,今日政务不算繁忙,仲怀便陪本王去玉清观走一遭,散散心。”
“臣,领命。”
顾廷烨抱拳应下,一副正义凛然、郑重陪同上官出行的模样。
他这故作正经的姿态,反倒让赵策英有些好笑,没好气地虚虚捶了他一拳,方才那点剩余的郁气也随之消散。
顾廷烨嘿嘿一笑,恭敬地落后半步跟随。
然而,在赵策英看不到的角度,他面上那轻松的笑容却渐渐敛去,眼眸中划过一抹深沉的思量,心底更是涌起惊诧的波澜。
桓王殿下……他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何种情形下,认识了盛家那位四姑娘墨兰?
竟还对她……生出了这般明显的关注?
顾廷烨自认为了解桓王。
他知道赵策英并非耽于美色之辈,其人有雄心,有抱负,眼光毒辣,行事果决。
正因看中这份潜质,他当初才会不遗余力地劝说身为团练使的官家抓住时机返回汴京。
果然,恰逢宫变,邕王死于兖王之手,兖王又被迅速平定擒获,团练使顺理成章成为储君,继而登基。
他顾廷烨,自然是有拥立之功的从龙功臣。
而桓王,作为皇后嫡子,是新朝最炙手可热的皇子,也是他未来要效忠辅佐的对象。
如今,竟意外发觉桓王对盛墨兰存了别样心思,这其中的意味可就深了。
顾廷烨心念电转,瞬间将此事提升到了需要慎重对待的高度。
看来,他除了要关注自己属意的明兰的亲事动向,也必须分神,好好关注一下这位盛家四姑娘了。
思及此,他快步跟上赵策英,面上重新挂起爽朗的笑容,看似随意地与桓王聊起了盛长柏在朝中的一些趣事,以及盛家其他的一些情况。
一路上,赵策英从顾廷烨口中得知了不少盛家的细节,包括那位王大娘子的直爽(或曰莽撞),盛紘的谨慎,以及老太太在府中的不问世事。
他不是愚笨之人,自然明白顾廷烨突然变得如此“健谈”,绝非无的放矢。
这是在借机向他展示盛家的门风与背景,更是在不动声色地试探他对墨兰关注的程度。
行至半途,赵策英忽然停下脚步,意味不明地瞥了顾廷烨一眼,唇角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仲怀心思之敏锐,倒是让本王刮目相看。
说了这么多,可见是有事相求,可是有什么难处,需要本王帮忙?”
顾廷烨被他点破,也不尴尬,反而爽朗一笑,坦然承认,只是那笑容里难得地带上了几分属于青年人的“羞涩”与恳切:
“殿下明鉴。
臣……臣看上了一位姑娘,心中倾慕,愿娶为佳妇。
想求皇后娘娘恩典,赐下姻缘。
不知……桓王殿下可否在娘娘面前,为臣美言几句,陈情一番?”
赵策英看他这副与平日杀伐决断截然不同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愣怔,随即失笑:
“看来仲怀对此女倒是一片深情。
不知是哪家的闺秀?你且说来,本王回宫便与母后提及。
只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调侃,“求母后赐婚固然是捷径,你自己也需拿出诚意来,让人家姑娘早日点头才是正理。
光靠本王说项,可不成。”
顾廷烨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苦恼”:
“殿下说的是,臣也是这般想。
只是……她那个性子,最是怕麻烦,不喜张扬,又颇有主见。
殿下也知道,我那侯府那一大家子人,关系错综复杂,最是能惹是生非的。
臣只怕这边刚露出点求娶的苗头,风声传到她耳中,她便觉得麻烦缠身,立刻缩回自己的壳子里,再不肯露头了。”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倒是让桓王升起了好奇。
他顿了一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赵策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缓声道:
“说起来……那位姑娘,殿下您,应该也是知道的。”
赵策英闻言,脚步微微一顿,垂眸思索片刻。
他认识的……让顾廷烨如此上心的……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顾廷烨曾在禹州提起的那个姑娘,还有那盛六姑娘送血诏时他那眼神……
桓王豁然抬头,看向顾廷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无奈的轻笑,伸手指了指他:
“仲怀啊仲怀,你可真是……机敏得紧!”
他心中再次感叹顾廷烨的敏锐与周全。
顾廷烨定然是察觉了自己对墨兰那份尚未言明的心思,而他自己又对盛家六姑娘明兰有意。
此刻坦言,并让自己猜出是谁,便是在主动递出投名状,消除未来可能产生的任何猜忌——若他日自己真的娶了墨兰,而顾廷烨娶了明兰,两人便成了连襟,关系更为紧密。
一个手握兵权、有平乱拥立之功的重臣,若再与皇子关系过于密切,放在任何一位帝王身上,都难免会心生疑虑,恐其结成党羽,威胁皇权。
但赵策英深知自己父亲的性情,并非那等刻薄寡恩、猜忌过甚之君,顾廷烨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故而,他选择以这种坦诚又巧妙的方式,提前打消可能的隐患。
两人目光交汇,彼此心照不宣。
赵策英脸上的笑容加深,带着承诺的意味,拍了拍顾廷烨的肩膀:
“本王知道仲怀的心意了,你放心便是。”
顾廷烨眼中瞬间划过如释重负的亮光,郑重拱手:“殿下知我。”
一番交心之后,两人之间的氛围明显更为融洽和谐,方才那因试探而略显紧绷的气息,此刻已全然消散在轻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