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宫门前的青石板路被凌乱的血印覆盖,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硝烟与紧张气息。
马车静静停在一旁,盛紘正心有余悸地催促着上车,墨兰跟在盛长柏身后,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官服已被一件临时找来的素色斗篷罩住,掩去了些许不合时宜的装扮。
正当他们准备登车之际,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三人回头,只见一名身着染血盔甲、身形魁梧挺拔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来,盔甲在残余的天光下折射出冷硬的质感,周身带着一股刚从厮杀场中下来的凛然威严。
盛长柏目光一凝,随即认出了来人,脸上顿时浮现出真切的笑意与放松,他快步迎上前去:
“仲怀?果然是你。
”他语气中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与劫后余生的感慨,“方才赵公子提及‘白烨’之名,我心中便有所猜测。”
他边说边习惯性地伸手去拍顾廷烨的胳膊。
然而,手掌落下,触及的却是一片冰冷粘腻、尚未完全干涸的湿润。
盛长柏脸色骤变,急忙收回手,指尖那黏腻触感让他心头一紧,声音都带上了急切:
“你这是……受伤了?!”
顾廷烨见他如此紧张,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恶战后的亢奋与洒脱:
“无妨,无妨,这都是旁人的血,我好的很,连层油皮都没蹭破!”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以示自己确实无恙。
盛长柏仔细打量他片刻,见其行动自如,眼神清亮,气息平稳,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正要再说什么,却听顾廷烨压低了些声音,神色也变得郑重了几分:
“我此次是随禹州赵团练使奉密诏入京。说来也巧,我们在城外恰巧碰见了你六妹妹。”
“明兰?!”盛长柏的心瞬间又被提了起来,“她怎会在城外?”
“长柏兄莫急,听我说完。”
顾廷烨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道,“六姑娘福大命大,她在出宫途中,机缘巧合遇到了一个冒死为陛下送出衣带血诏的小宫女……”
他言简意赅,将明兰如何得到诏书,如何在危急关头做出抉择的过程一语带过,但其中的惊险,盛长柏完全可以想象。
“那她如今……”
盛长柏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放心,好着呢。”顾廷烨语气肯定,“我已让石头亲自带人护送她回盛府了,确保万无一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在陛下面前禀报时,我并未明言是六妹妹送出的诏书。
此举,全然是为了六妹妹的声誉考量。
你应知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牵扯进这等宫闱秘事、兵凶战危之中,若传扬出去,于她的名声终究有碍。”
盛长柏早在听到明兰已被安全送回家时,心头大石就已落地,此刻再闻顾廷烨如此周全的考量,心中更是充满了感激。
他重重拍了拍顾廷烨的臂甲,由衷道:
“仲怀,此番真是……多谢你了!思虑如此周全,保全了明兰的名声。”
“诶,”顾廷烨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语气恢复了几分随意,“你我之间,何需说这些场面话。”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往盛长柏身后,那披着斗篷的纤细身影处瞟了一眼,声音几不可闻,“对了,明兰在离开前,特意寻了我,再三嘱托……”
他微微凑近盛长柏,道:
“她说,若她四姐姐墨兰不幸落入贼人之手……无论遭遇了什么,都请我务必想办法,留下她一条性命。”
盛长柏闻言,心头如同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复杂难言。
他沉默片刻,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同样低声回道:
“四妹妹……她安然无恙,一直与我们在一处,并未遭遇不测。
她之前在宫里所虑的,并非自身安危与名声,反倒是怕明兰出事,担忧得紧。”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至于她的名声……眼下或许已无需我们过多担忧。
经此一事,我只怕她日后在旁人眼中,名声非但无损,反而更添几分光彩。”
顾廷烨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深思,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但他并未深究,只是了然地点点头,脸上重新漾开爽朗的笑意: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好了,宫中尚有诸多事宜亟待处理,那边也离不得人,你们也快些回府吧,免得家人挂念。
待诸事安定,你我再寻机会好好一聚。”
“好,改日再聚。”盛长柏拱手。
顾廷烨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一身征征伐的尘土与血火的气息,重新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着那依旧灯火通明的宫城深处走去。
盛长柏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宫门阴影处,这才转身走向马车。
他掀开车帘,正对上墨兰投来的目光。
她已卸去了部分炭笔的修饰,但眉峰依旧带着刻意描绘过的凌厉,一双眸子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亮,仿佛能洞穿人心。
盛长柏心中微微一动,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四妹妹身为男子,以其心智容貌,定然也是个不输齐衡那京城闻名美男子的翩翩郎君。
“四妹妹在想什么?”
盛长柏在她对面坐下,随口问道。
墨兰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显得有些寂寥的街景,声音平缓却清晰:
“我在想,顾二郎方才对你说的那番话。”
盛长柏闻言一怔。
顾二郎?
她以往提及顾廷烨,多是随大流称一声“顾二公子”,这略带疏离与审视意味的“顾二郎”,还是头一回从她口中听到。
他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不解,耐着性子询问:
“仲怀的话?有何不妥之处吗?”
他以为是女儿家心思细腻,对某些细节有所感触。
却见墨兰缓缓转过头,眉头微蹙,那双清亮的眼眸中带着明显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我在想,传递陛下血诏,于社稷乃是保驾之功,论功行赏,便是一个县主的封号,也并非承受不起。
为何顾二郎要选择瞒下六妹妹的功劳?
这……于理不合。”
盛长柏这才意识到,方才他与顾廷烨在宫门外的低声交谈,竟被墨兰听去了大半。
他心中有些讶异,更多的却是不解。
他温声解释,试图让她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四妹妹,你身为女子,当更能体会女子立世之艰难。
若被外人知晓,明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独自一人奔波出城,将关乎社稷存亡的密诏送到了储君手中……
且不论途中可能遇到的危险,单是这‘抛头露面’、被叛军追逐的消息,就足以让她此生再难说到一门好亲事。
仲怀此举,全然是为了保全明兰的清誉,是为她着想。”
他自觉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处处是为明兰考量。
然而,墨兰听后,非但没有释然,反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在静谧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
“为六妹妹着想?”她语气带着几分讥诮,“六妹妹独身一人,在叛军环伺的汴京城中奔跑求救,难道这满汴京的人,都是瞎子,看不到她的容貌身形?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看着盛长柏因她的话而逐渐变得凝重的神色,继续冷静地分析,条理分明,直指核心:
“此事根本经不起推敲。
只要稍加打听,当日被叛军围追堵截、拼死出城的少女是何人,不难查明。
顾廷烨此刻选择隐瞒,或许是出于好意,但他可曾想过,陛下如今虽年事已高,又经历此番惊变,也许不会深究赵氏父子为何能恰好带着兵马‘及时’出现在京城附近。
但若是陛下在意呢,这可是欺瞒陛下的罪名。”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盛长柏的心上:
“他日若有人旧事重提,到那时,顾廷烨今日的‘保全’之举,又算什么?
是欺君?还是好意?
这其中的风险,他可曾权衡清楚?
难不成,还要等到新君登基之后,再由他出面,能再提起此事,为六妹妹请功吗?
那时,只怕功劳未必能安稳到手,一个‘欺瞒先帝’的嫌疑却是跑不掉了。”
盛长柏彻底沉默了。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咕噜噜地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单调而冗长。
墨兰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将他先前因危机解除和对好友的信任而产生的松懈与盲目,一层层剖开。
他之前只沉浸在明兰安全、家族无恙的庆幸中,全然未曾从朝堂政局、帝王心术的角度去深思顾廷烨这一决定的影响。
“……想来,”盛长柏的声音有些干涩,“六妹妹自己,也是同意仲怀这样做的。”
他试图为好友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支点。
墨兰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弧,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飘忽却又带着一丝笃定:
“若是如此……那我们就只能盼着,未来的官家,是个如同当今陛下一般,仁慈宽厚、不念旧恶的君主了。”
盛长柏靠在车厢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他不得不承认,墨兰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顾廷烨的抉择,站在朋友和保护者的角度,无可指摘;
但若站在臣子、站在盛家全局利益的角度,却无疑埋下了一颗不可预知的种子。
他之前只觉仲怀心思缜密,行事果决,故而对其决定未加细想便全盘接受。
如今危机暂解,心神松懈之下,被墨兰一语点醒,才惊觉自己竟也犯了如此致命的疏忽——怎能因一时的难关度过,就放松了对未来潜在风险的警惕与深思?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胸腔中那股复杂的情绪驱散。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盛家这艘船,远未到可以安然停泊的时候。
而身边这个一向被他视为需要庇护的庶妹,今夜所展现出的冷静、洞察与深谋远虑,让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或许,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