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方才蒙蒙亮,一层薄雾似有若无地笼罩着盛府的重重院落。
墨兰早已起身,正由着露种伺候梳洗,云栽脚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未散的惊疑,福了礼后,压低声音道:
“姑娘,暮苍斋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六姑娘昨夜突发高热,惊厥昏迷,至今未醒。
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说是邪风入体,惊惧交加所致。”
墨兰执着玉梳的手微微一顿,镜中映出她瞬间凝住的眉眼。
惊惧交加?
莫不是……因着自己昨夜那番话?竟将明兰刺激至此?
她原只想将明兰的仇恨转移一些,却没料到明兰竟然承受不住。
“四姑娘?”
云栽见墨兰只是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许久不语,心下不免有些紧张。
她自是知晓昨夜自家姑娘独自去了暮苍斋,如今六姑娘就病得这般沉重,若是追究起来……
她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惶惑,“暮苍斋的人私下都说,六姑娘是受了惊吓才晕厥的……奴婢怕,怕主君和老太太若是细究起来,姑娘您会不会因此受到责罚……”
墨兰被云栽的话语唤回神思,她放下梳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梳背。
责罚?
她蹙起眉头,细细思量着。
盛紘最重颜面与和睦,若明兰的病真与自己有关,即便父亲平日再偏疼林栖阁,恐怕也少不了一番训诫。
而老太太那里……她心中微凛。
片刻,她舒展了眉头,语气恢复了往常的镇定,吩咐道:
“无妨,你且去小厨房,将昨日新做的那些软糯好克化的糕点拣几样装好,我要去暮苍斋瞧瞧六妹妹。”
云栽闻言,眼睛一亮,立刻领会了墨兰的意图。
只要四姑娘做出姊妹情深的姿态,主动去探病,任谁也说不出错处来,主君见了,只会觉得姑娘懂事识大体。
她连忙应了声“是”,喜滋滋地转身去了。
与此同时,忠勤伯爵府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吴大娘子端坐在花厅上首,面色沉肃,她屏退了左右,独独留下了儿子梁晗。
梁晗一身锦袍,面容俊朗,却眉宇间带着几分被娇纵惯了的浮躁之气。
他见母亲神色不虞,心中已猜到七八分,却仍硬着头皮上前行礼。
“母亲唤儿子来,不知有何吩咐?”
吴大娘子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子般在他身上刮过,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我今日叫你来,只为一事。
从即日起,你少往玉清观跑,那春珂的肚子眼看就要显怀了,若再不为你寻一门正头亲事,赶紧将正妻娶过门来遮掩一二,她肚子里那块肉,怕是留不住。”
梁晗闻言大惊失色,急道:
“母亲!何至于此?
儿子……儿子可以先将她安置在城外庄子上,派人好生照料,待她生下孩子,再寻个由头接回府中认祖归宗,岂不两全其美?”
“糊涂!”吴大娘子一掌拍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你这点心思,瞒得过谁去?
如今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个不知道你梁六郎的风流韵事?
谁家肯把好好的嫡女嫁给你,一过门就要替你养外室生的庶长子?
我原瞧着盛家门第虽不算顶高,但那六姑娘明兰,是养在盛老太太跟前儿的,模样性情都是拔尖儿的,知书达理,温婉娴静,若能娶回来,必能替你约束后院,正一正家风!
偏你眼高于顶,瞧不上人家!”
梁晗低下头,抿着嘴,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这些话,他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盛明兰好则好矣,却总觉着太过端正,少了些趣味。
“同样是盛家,为什么盛四姑娘不行,我看她就挺不错的。”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另一张巧笑嫣然的面容。
那日在玉清观的“偶遇”,她衣袂飘飘,眼波流转,言谈间既有书香门第的雅致,又不失少女的娇媚,尤其是她说起有菩萨真人入梦指引缘分时那含羞带怯的模样,更是让他心痒难耐。
只可惜后来再去,却再难觅芳踪,想来是女儿家面薄,躲着他了。
思及此,他心中更是怅然若失。
吴大娘子见他这副神游天外、执迷不悟的模样,心中火气更盛,却强自按捺下来,语带嘲讽,毫不掩饰对墨兰的不满:
“你是要娶妻,不是纳妾!那四姑娘,我冷眼瞧着,行事做派妖妖娆娆,非安分守己之辈。
你若将她娶回来,你那后院就别想有安宁之日了!”
梁晗彻底闭口不言,心中却大不以为然,只觉得母亲偏见太深,不解风情。
吴大娘子看他油盐不进,知多说无益,直接下了最后通牒:
“罢了!我明日便亲自去盛府替你提亲,就求娶那六姑娘明兰。
以我们伯爵府的门第,想来盛家也不会拒绝。”
“母亲?!”梁晗猛地抬头,满目震惊。
吴大娘子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
“你若还想让那春珂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活命,就乖乖听话。
否则,我自有手段叫她们悄无声息地消失!”
梁晗深知母亲说得出做得到,对春珂虽多是贪恋美色,但她腹中终究是他的骨血,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去死。
当下,他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去,再不敢反驳。
翌日,吴大娘子果然盛装打扮,带着丰厚的礼物,声势浩大地来到了盛府。
王若弗在内厅接待了她,听闻吴大娘子的来意是为梁晗求娶明兰时,脸上顿时露出极为难的神色。
她揪着帕子,言语间满是歉意与无奈:
“承蒙吴大娘子厚爱,看得起我家六丫头,这本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真是不巧,六丫头前儿晚上不知怎的,忽然就发了高热,惊厥昏迷,请了大夫来看,说是邪风入侵,如今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呢!
这般病弱,怕是……怕是承受不起伯爵府这般厚重的福气啊。”
她这番话真心实意,因瞧见明兰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吓到了,才不敢囫囵应下,到最后惹了伯爵府不快。
吴大娘子是何等精明之人,对王若弗这番说辞自是不信。
前几日还在马球场上鲜活灵动的一个人,怎的偏偏在她来提亲时就病得昏迷不醒了?
只怕是盛家拿乔,或是另有了打算,故意推脱之词。
她心中不悦,面上却不显,只坚持道:
“既如此,我更该去探望一下六姑娘才是。
我与这孩子投缘,心中实在牵挂。”
王若弗心中叫苦不迭,却无法强硬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引着吴大娘子往暮苍斋去。
一行人来到暮苍斋,屋内药气弥漫,气息沉郁。
当吴大娘子的目光落在拔步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时,饶是她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惊诧一怔。
只见明兰静静地躺在锦被之中,面色苍白如纸,不见一丝红润,眼窝处竟已有了些许凹陷的阴影,嘴唇干裂泛白,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整个人如同被狂风骤雨摧折过的娇花,失去了所有生机与光彩,竟是一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凄惨模样。
吴大娘子心下骇然,这……这哪里还有半分当日马球场上的明媚鲜妍?
看这情形,竟不似作伪。
她到底是经过风浪的,很快稳住心神,面上适时地露出惋惜与关切的神色,说了几句“好好将养”、“吉人天相”的场面话,便匆匆告辞离去。
回到伯爵府的马车上,吴大娘子犹自存着几分疑心。
她不信事情如此之巧,便又借着推荐太医的由头,请了相熟的一位老太医再去盛府诊视。
待到太医回来,回禀的结果竟与盛家所言一般无二,确是邪风缠体,以致元气大伤,病势沉重,非一朝一夕能够痊愈。
至此,吴大娘子才彻底熄了求娶明兰的心思。
她梁家需要的是一个健康、能打理中馈、绵延子嗣的宗妇,而不是一个风吹就倒、可能随时撒手人寰的病美人。
无奈之下,她也只得将这桩原本看好的亲事,暂且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