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越近，钢铁城垒那非人的压迫感就越发令人窒息。
先前远观时，还能将其视为一个庞大的整体，一种奇观。但当你真正走近，站在那投下巨大阴影的金属巨墙之下时，才能切身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墙体表面并非光滑如镜，而是布满了粗糙的焊接痕迹、巨大的铆钉和历经风霜雨雪留下的斑驳刻痕，仿佛巨兽身上愈合又撕裂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残酷。空气中那股低沉的嗡鸣声变得更加清晰，仿佛有无数钢铁齿轮在墙体内部啮合转动，又像是某种沉睡巨兽的鼾声，提醒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它活着，并且极度危险。
城门比想象中更加宏伟，也更加森严。那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门洞，而是一个向内凹陷的、如同隧道入口般的结构，顶部悬挂着数排惨白的巨型照明灯，将下方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露。门洞深处是厚重的、带着锯齿状边缘的合金闸门，此刻并未完全升起，只留下一个足够车辆通行的缝隙，更像是一张微微咧开的、布满利齿的嘴。
商队并非唯一的入城者。门前排起了不算长但移动极其缓慢的队伍，有零散的流浪者，有小股佣兵，更多的是像韩石商队这样规模不等的贸易队伍。所有人都被要求远离城门百米外停下，接受第一轮身份核验和初步盘问。
几名穿着灰色制服、面无表情的登记官坐在便携式金属桌后，用冰冷的电子眼扫描每一个申请入城者的身份牌（一种在特定据点办理的、记录着基本信息的金属铭牌），并进行简短而直接的问询。没有身份牌的人，会被直接带到旁边一个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区域，等待进一步“审查”，他们的眼神大多充满了绝望和麻木。
韩石显然对此流程驾轻就熟。他跳下马，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带有钢铁城垒特殊印记的文件和商队所有成员的身份牌，快步走到一个登记官面前，脸上堆起了熟练而谦卑的笑容。
“长官，辛苦了。‘石蹄商队’，韩石，这是本次的货品清单和人员名录，请您过目。”
那登记官眼皮都没抬一下，接过文件，用一个巴掌大的扫描仪快速掠过，目光在韩石身后的商队，尤其是单鹏三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声音平淡无波：“多了三个生面孔。护卫？”
“是是是，”韩石连忙点头，侧身让开一点，指着单鹏他们，“新招的护卫，身手不错，路上帮了大忙。这是他们的身份凭证……”他递上了三块崭新的、似乎是提前准备好的金属牌。
登记官接过牌子，在扫描仪上挨个划过，仪器发出微弱的“嘀”声，屏幕上滚过一些基础信息——自然是伪造的。他又抬起眼，那毫无温度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单鹏、雷猛和沈小芸脸上扫过。
单鹏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眼神既不闪躲也不挑衅，只是微微垂下，做出符合“护卫”身份的恭顺姿态。他能感觉到，那目光中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他们骨子里的真实来历。
雷猛腮帮子的肌肉鼓动了一下，似乎对这种审视极为不耐，但在单鹏眼神的示意下，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只是粗重地哼了一声，扭开了头。
沈小芸则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副怯生生、没什么威胁的样子。
或许是韩石的“信誉”起了作用，或许是那三块伪造的身份牌暂时蒙混过关，登记官没有再多问，只是在终端上操作了几下，将身份牌递还给韩石，挥了挥手：“去那边，接受全面检查。下一个！”
第一关，算是过了。但单鹏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考验，在后面。
商队被引导着，缓慢移动到那亮得刺眼的城门隧道入口前。这里的气氛更加凝重。左右两侧各站着一排全身覆盖着黑色重型盔甲、连面部都隐藏在反光面甲之后的士兵，他们手持着造型奇特、枪管粗大的脉冲步枪，如同冰冷的雕塑，只有面甲上偶尔划过的细微红光，表明他们是活物。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隧道入口处，布置着好几道看起来就科技感十足的检测设备。
首先是两道如同金属框架门一样的全身扫描仪，散发着幽蓝色的光晕。所有人员必须单独通过，不能携带任何武器和大型行李。
紧接着是一个临时抽血点，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工作人员，动作麻利地为每一个通过扫描的人抽取一小管血液，放入旁边的便携式分析仪中，屏幕上快速滚动着数据。
最后，还有一队眼神更加锐利、穿着深蓝色制服、似乎是专门负责内部安全的官员，他们会根据扫描和血液检测的初步结果，对可疑人员进行第二轮，也是更加苛刻的盘问，甚至可能动用一些……特殊手段。
“都把武器和随身的大件行李放在那边的筐里！人依次通过扫描门！动作快点！”一个像是小队长的士兵，用经过面甲扩音后显得格外沉闷冰冷的声音命令道。
商队的人们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个，纷纷熟练地解下身上的武器——大多是砍刀、铁棍和老旧枪械，放入旁边一排巨大的金属筐中，然后老老实实地排成两队，依次走向那散发着蓝光的扫描门。
单鹏三人对视一眼，也依言照做。雷猛有些不舍地交出了他那根标志性的、缠着布条的粗铁棍，低声嘟囔：“家伙什都没了，进去岂不是任人拿捏……”
单鹏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注意到，韩石和几个商队核心成员的武器并未上交，而是佩戴着特殊的标识，似乎拥有一定的特权。这钢铁城垒内部的等级制度，从入城这一刻就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
轮到他们了。
第一个是雷猛。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扫描门。幽蓝的光线从上到下快速扫过他的身体。仪器发出平稳的运行声，旁边的屏幕上显示出他骨骼和内脏的轮廓图，以及一些跳动的数据。负责监控的士兵看了一眼屏幕，又看了看雷猛那异常魁梧的身形，屏幕上代表肌肉密度和骨骼强度的数据条明显标红，远超常人。
“力量型觉醒者？”士兵的声音透过面甲传来，带着一丝确认的意味。
雷猛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士兵在终端上记录了什么，然后挥挥手：“过去，抽血。”
雷猛松了口气，走到抽血点。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抽走他一管血液，放入分析仪。几秒钟后，分析仪绿灯亮起，显示“基因序列稳定，无异变标记”。这算是通过了基础筛查。
接着是沈小芸。她通过扫描门时一切正常，屏幕上的数据都在普通人的绿色安全范围内。抽血后，分析仪同样亮起绿灯。她的治疗能力似乎偏向于精神感知和能量引导，在肉体层面并不显眼，加上沈小芸刻意收敛，并未引起设备过多关注。
最后是单鹏。
他定了定神，迈步走入扫描门。幽蓝光线笼罩全身的瞬间，他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试图渗透进他的身体。这并非物理扫描，更像是一种对生命磁场或能量层级的探测。
他立刻集中精神，竭力收敛自身的一切气息。他将“本能之眼”的力量死死压制在精神深处，如同将一头躁动的猛兽关进笼子。同时，他调动起这些日子锻炼出的、对身体本能的细微控制力，让自身的生命波动尽可能显得“平凡”、“普通”，如同一个经历了末世、身体强健但并未觉醒异能的普通人。
扫描光线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前面两人略长了半秒。
单鹏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拍，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怀里的银辉结晶，在扫描光线掠过胸口时，再次传来那微弱的、仿佛被惊扰般的排斥感，但很快又沉寂下去。幸好，这结晶似乎材质特殊，或者其能量性质与扫描波段不匹配，并未触发警报。
终于，扫描仪发出了通过的提示音。屏幕上的数据显示，他的身体机能处于“强化人类”范畴，但并未检测到明显的“异能波动特征”。
单鹏暗自松了口气，走向抽血点。
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抽取血液。他看着那管暗红色的液体被放入分析仪，心中再次提起。他不确定自己的血液是否会因为“本能之眼”或与单琳的能力共鸣而产生某种未知变化。
分析仪的指示灯闪烁了几下，最终，稳定地亮起了绿灯。
“通过。”工作人员毫无感情地宣布。
单鹏走到队伍中，与雷猛、沈小芸汇合，三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最危险的两道科技关卡，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顺利时，那个负责最终核验的、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安检官，目光再次落到了单鹏身上。
此人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左右，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似的终端，上面似乎显示着刚才所有通过检查人员的数据。
他踱步走到单鹏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带着一丝探究。
“单鹏？”他看了一眼终端，念出那个伪造的名字。
“是。”单鹏平静回应。
“从南边来的？路上不太平吧。”安检官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随意闲聊，但那目光却紧紧锁定着单鹏的双眼，捕捉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是不太平，变异体很多，还有掠夺者。”单鹏按照准备好的说辞回答，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后怕。
“嗯。”安检官不置可否，手指在终端上滑动着，似乎在对比着什么数据，“你的生命体征很平稳，心率、血压、体表温度……在刚刚经历过扫描和抽血，尤其是第一次经历我们城垒检查的人里面，平稳得有些……异常。”
他抬起眼，目光如刀：“一般人，哪怕是最老练的战士，在通过那些检测和面对我们的时候，多少都会有些生理反应。紧张，恐惧，甚至兴奋。但你……几乎没有。”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雷猛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肌肉微微绷紧。沈小芸也屏住了呼吸。
单鹏心中凛然，知道自己还是忽略了这一点。过度收敛气息，力求“普通”，反而在这种环境下显得不那么“普通”了。他的冷静，源于对自身能力的控制和强大的精神力，但这恰恰与一个“普通”流浪护卫的身份不符。
他大脑飞速运转，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被质疑的愕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长官，”单鹏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点沙哑，“在废土上挣扎久了，见的生死多了，有时候……感觉神经都麻木了。怕也好，不怕也好，日子总得过。也许，不是不紧张，是……习惯了？”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末世挣扎的经历是真的，但麻木是假的。他将自己超乎常人的冷静，归结于末世生存带来的心理创伤和麻木，这反而是一种更合理的解释。
安检官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五秒钟，那目光仿佛要钻透他的颅骨，读取他的思维。
单鹏坦然与他对视，眼神里带着疲惫、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以及底层挣扎者特有的那种隐忍。
最终，安检官收回了目光，在终端上点了几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公办：“进去吧。记住，在钢铁城垒，遵守规矩，才能活得长久。”
他让开了道路。
单鹏微微点头，不再多言，带着雷猛和沈小芸，快步走进了那幽深的城门隧道，将身后那刺目的灯光和冰冷的注视甩在身后。
直到完全走入隧道阴影中，三人才不约而同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那个安检官……他起疑了。
虽然暂时蒙混过关，但单鹏知道，他们已经被标记了。在这座到处都是“耳朵”和“眼睛”的钢铁巨兽体内，他们必须更加小心，每一步，都可能踏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