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血战暂歇。
荒城城主府,密室。
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一名亲卫快步入内,身后还架着一个浑身浴血,几乎不成人形的军官。
那人身上甲胄破碎,血肉模糊,唯有一口气息,如风中残烛,顽固地吊着。
傅沉舟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那是章邯麾下的一名都尉,曾随章邯来过荒城议事。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老张!”
傅沉舟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那名都尉。
被称为老张的都尉,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看清傅沉舟的脸后,浑浊的眼球里瞬间涌出两行血泪。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住傅沉舟的臂甲,指甲因用力而崩裂,渗出鲜血。
“傅……傅帅……”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在和阎王抢夺。
“云中城……完了……”
“刘铭……刘铭是叛徒!是赵青玄那个一心想夺走北境兵权的狗贼,早就埋下的钉子!”
刘铭!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傅沉舟和陈十三脑中同时炸响。
章邯最信任的那个心腹副将!
“他出卖了‘黄蜂战术’……我们用以袭扰北蛮的密道网络,所有的计划,全都卖了……”
老张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大口的鲜血混着内脏的碎块,从他嘴里不断涌出。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苦,只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泣血控诉着那个地狱般的夜晚。
“三万兄弟……三万最精锐的兄弟啊……”
“他们以为是去建功立业,却一头扎进了刘铭和赵破虏挖好的坟墓里!”
“十万伏兵……四面八方全是人……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那根本不是打仗,是屠杀啊!”
“将军……章邯将军他……”
老张的声音越来越低,眼中最后的光芒即将熄灭。
“城破的最后时刻,他拒绝投降……”
“他让卑职……拼死也要逃出来,告诉您……”
“他章邯,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大周!”
“他亲手……亲手点燃了粮草大营……北境七成的粮草……全烧了……”
“他说……他说他一生精于算计,却没算明白人心……他不做赔本的买卖……他输了,赵渊也别想赢……”
“他最后……自己走进了火里……”
话音落下。
老张的手,无力地从傅沉舟的臂甲上滑落。
头,猛地垂下。
死了。
密室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傅沉舟的身躯,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
他脑海中,仿佛又回响起上次军议时,章邯指着地图唾沫横飞地喊着“傅帅你这打法太费钱了”的模样。那个被他,被所有人,都视为“精于算计”、“惜命如金”的商贾将军。
那个在军议上,永远把“折损”、“消耗”挂在嘴边的同僚。
最终,却用如此惨烈,如此决绝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他用一场焚尽北境根基的大火,和自己的性命,完成了对女帝,对大周最后的守护。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恸与悔恨,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傅沉舟身为军神的所有理智与坚强。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雄狮断颈般的悲吼,从傅沉舟的喉咙深处炸开。
他虎目瞬间赤红,两行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这不是为了一场战败而流泪。
这是为一个被误解的忠魂,而流下的英雄泪!
“章邯!我的好兄弟!”
傅沉舟猛地转身,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座冰冷的沙盘。
下一刻,他高高扬起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轰!
一声巨响。
那座由坚硬铁木制成,陪伴了他半生戎马的巨大沙盘,竟被他这蕴含了无尽悲愤的一拳,从中生生砸出一道狰狞的裂痕!代表着云中城的那枚黑色棋子,被巨大的力量震得高高飞起,落在一旁,碎成两半。
沙盘,崩裂了。
傅沉舟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拳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雄狮,悲恸欲绝。
主帅,要崩溃了。
陈十三看着这一幕,心中一沉。
他知道,此刻,傅沉舟绝对不能倒。
他没有上前劝慰。
他只是走到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旁,俯身,为老张合上了死不瞑目的双眼。
然后,他站起身,用一种比千年寒冰还要冷的声音,缓缓开口。
“傅帅。”
傅沉舟没有反应,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陈十三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狠狠扎进傅沉舟的耳朵里。
“章将军用他的性命,点燃的不只是粮草!”
“更是我们所有人,复仇的决心和意志!”
“你以为那场大火是葬礼吗?”
“不!”
“那是烧向赵渊,烧向北蛮四十万大军的催命符!”
“他用自己的命告诉你,他不做赔本的买卖!现在,轮到我们,让敌人血本无归了!”
这番话,没有半句安慰。
那是一个战友,对另一个战友,最冷酷,也最直接的棒喝!
傅沉舟剧烈颤抖的身躯,猛地一僵。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悲痛正在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路,再无任何退路可言的,疯狂的决死之志!
他明白了。
章邯的死,不是结束。
是决战的开始!
傅沉舟猛然起身,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动作粗暴,甚至在脸上划出了血痕。
他看向陈十三,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点头,重若泰山。
代表着这位北境军神,将自己所有的悲伤,都化作了与敌偕亡的燃料。
“传我将令!”
傅沉舟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钢铁般的意志,响彻整个城主府。
“城中所有预备队,伙夫,民壮,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武装,全部上墙!”
“告诉他们,想活命,就拿起刀!”
“明日,不是我们死,就是他们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