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腹地,密林深处。
一道惨白虚影,正以一种撕裂空气的扭曲姿态,亡命穿行于瘴气弥漫的古林。
噬骨遁影术已催动到极致。
他不敢回头。
他甚至不敢分出半点心神去感知身后。
他怕,只要自己稍有松懈,那道身影,那双冰冷中带着玩味的眼睛,就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背后。
他引以为傲的身法,在那个男人面前,竟成了三岁孩童的蹒跚学步。
看似拼尽全力,实则只是巨人脚下一场可笑的奔逃。
“怪物……怪物!!”
乌脊的心在泣血咆哮。
身为巫神教大长老的尊严,近百年来养成的城府与沉稳,早已被那道追逐的目光碾得粉碎。
他想不通,这中原大地,何时出现了这等完全无法用常理揣度的妖孽!
神魂与肉体都濒临崩溃,就在他即将力竭倒下的瞬间,前方,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白雾,蛮横地截断了这片潮湿的密林。
那雾气静止不动,却仿佛一堵顶天立地的墙,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墙外,是南疆的污秽与瘴气。
墙内,是无法窥探的净土。
看到这片雾的瞬间,乌脊那双因恐惧而浑浊的眼中,终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到了!
他到了!
乌脊榨干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冲向那堵雾墙。
就在他即将撞上的刹那,浓稠的白雾竟活了过来,无声地向两侧分开,主动让出一条仅容一人的狭长通道。
一股清冷、干燥,甚至带着幽幽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与墙外湿热腥臭的瘴气天差地别,让乌脊那快要炸开的肺部,得到了一丝诡异的喘息。
通道尽头,是一片与世隔绝的竹林。
竹林中央,一座小小的禅院静立。
屋檐下挂着一串白骨风铃,却无风,风铃静止,院中安静得能听到竹叶舒展的微弱声响。
穿过雾气通道的瞬间,乌脊再也支撑不住,重重扑倒在禅院门前的细沙上。
他身上的白袍早已撕裂,沾满泥土,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几缕白发黏在满是冷汗的额头上,再无半分巫神教大长老的威严。
他神情惊恐,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
吸入的是净土的空气,吐出的,却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浊流。
禅院内,一个身穿雪白僧袍的僧人,盘膝坐于蒲团之上。
他面容清癯(qu),肤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气,宛如一尊陈放千年的白骨雕像,而非活人。
他就那么静静坐着,却成了整个空间的绝对中心。
光线和空气的流动,都像是在畏惧他,刻意绕开了他所在的方寸之地。
他的指尖,正缓缓捻动一串由人指骨打磨而成的惨白念珠。
每一颗骨珠都温润光滑,透出一种妖异的玉质光泽,显然是常年以精神气血盘玩的结果。
此人,正是西域邪佛在南疆的布局者。
枯荣上师。
他对跪倒在门外的乌脊视若无睹,仿佛那只是一块从山上滚落的、弄脏了他门前沙地的石头。
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和指尖的念珠。
乌脊跪伏在地,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他艰难抬头,刚要开口,将那噩梦般的经历,汇报给这位主宰自己命运的上师。
然而。
禅院内的枯荣上师,却先一步动了。
他甚至没有睁眼。
只是抬起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右手,对着乌脊的后心,凌空轻点。
动作轻柔,写意。
像是在拂去一件心爱瓷器上的微尘。
一股冰冷至极,却又带着净化万物之意的诡异禅意,瞬间穿透了乌脊的身体。
乌脊浑身猛地一僵!
他的神魂像是被瞬间打入万年冰窟,连思维都被冻结!
做完这一切,枯荣上师才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眸,仿佛装着世间所有的疾苦,看谁都像是在看一个值得怜悯的将死之人。
他用一种平缓的,不带丝毫情绪的语调,缓缓开口。
那声音清冷而遥远,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
“长老。”
“你身上,沾染了不洁的‘视线’。”
“贫僧,已为你拂去。”
乌脊先是一愣。
视线?
什么视线?
随即,一个恐怖绝伦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一股比刚才被追杀时还要强烈百倍的寒气,从他的尾椎骨直贯天灵盖!
他瞬间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那个陈十三,会出现在自己的秘密洞窟之中!
追踪印记!
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种下了追踪的印记!
而自己,这个在南疆活了近百年的老狐狸,却毫无察觉!
从头到尾,自己就是一只被线拴着的风筝。
自以为飞得又高又远,摆脱了束缚,殊不知,那根看不见的线,始终牢牢攥在猎人的手里!
他不是在追杀自己。
他是在戏耍自己!
这种被彻底看穿、彻底玩弄的屈辱与无力,让乌脊的灵魂都在战栗。
“上师!上师救我!”
劫后余生的乌脊,精神彻底崩溃,声嘶力竭地哀嚎起来。
“他破了小伏魔阵。”
枯荣上师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天亮了”。
乌脊的哀嚎卡在喉咙里,惊恐地抬头。
“只用了一掌。”
枯荣上师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后用拇指的指腹,有些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其中一颗骨珠上细微的裂纹。
也仅仅是,一顿。
他那双悲悯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阴冷,快到无法捕捉。
“贫僧的五个徒儿,死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自己精心擦拭了许久的棋子,被人随手拂乱的不悦。
乌脊见状,以为抓住了机会,立刻咬牙切齿地进言,他要将所有责任都推到那个恐怖的中原人身上!
“上师!此子实力深不可测,行事诡异,乃是我教心腹大患!若不趁早将他除掉,恐怕……恐怕会坏了您的大业啊!”
然而。
枯荣上师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对邪佛分身被毁,五名弟子身死,甚至对陈十三这个心腹大患,都表现得毫不在意。
他只是打断了乌脊的哀嚎,静静地注视着他。
那眼神,看得乌脊心里发毛。
他冷冷地问。
“贫僧让你准备的事情。”
“如何了?”
乌脊一怔,思维从对陈十三的恐惧中被强行拽回,连忙点头哈腰地回应:“回禀上师!已经……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
枯荣上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一种病态的,悲悯的笑容,仿佛看到了即将得到解脱的世人。
他缓缓从蒲团上站起身。
他那身雪白的僧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不染半点尘埃。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禅院的屋顶,望向了更深,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