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踽踽私语了一个时辰。
牙牙就在窗外站了一个时辰。
深秋的清晨,风寒露重,站得久了牙牙的一头乌发都有些微湿,被初阳一照,仿如洒金,耀花了门内出来的顾勇眼。
赵妈妈帮主人家打着帘,一边躬身小声禀告:“是安国公带着人来了。”
顾勇漫不经心地对着牙牙点了点头,龙行虎步向着院外走,一边低声询问。
“带的人知道是谁吗?”
“好像是威武将军,还有个姓孟的年轻人,叫孟远志。”
等赵妈妈送男主人远走的身影消失,梧桐院大丫鬟莺歌才从帘后出来。
“二小姐到得也太早了,将军都还没起身。”
她边说边瞪了一眼躲在花树旁的春夏二女。
“也没点眼力劲,怎么让二小姐就站在檐下呢,好歹搬把椅子呀。”
春桃反应更快,仗着牙牙是个没嘴的鹌鹑,替自己辩解。
“哪是我们不懂事?是二小姐一片孝心呢。”
“刚二小姐还和赵妈妈说,想趁着在家多学点妇言立身,让公主安心!”
莺歌只当自己信了,边笑边夸,边打起帘子引着牙牙进屋。
“咱们二小姐就是孝顺,倒是奴婢误会了。”
牙牙一句话没说,这群丫鬟已经走完了流程,仿佛无人注意到她身上沾着的晨露,也没人担心她站了这么久会不会脚软腿酸。
牙牙也确实一句话没说,乖顺地低头认下她们的说辞,跟着进了屋。
静华公主已经出了里间,坐在堂屋正中饮着清茶。
刚刚和丈夫共用了早饭,她习惯用清茶清口消食。
莺歌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帘子又是半掩着,几人在檐下的这出她听的一清二楚。
看到小女儿一副任人言说的木头样,她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放心,奇异地成了一种微妙的平静。
自己生出了一个没用的废物,以后人家看她这软弱模样,说不定要带累了她和顾家的名声,这是该恼的。
但这个女儿是克母的恶女,又要被送到政敌家中去当政斗祭品,没用倒成了优点。
想到此处,静华对上这个陌生女儿也能施舍出两分慈爱来。
“怎么头发湿漉漉的,是不是在外面顽皮玩了花枝?莺歌,给小姐拿帕子擦擦。”
她指了指对角最远的楠木交椅,招呼着女儿坐下。
“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明日出阁,做母亲的难免放不下心,要多嘱咐你几句。”
牙牙如乳羊般温驯应了是,怯怯抬头笑着道谢。
“我知道母亲必定是为了我好,我会好好记着母亲今天说的话,永不敢忘的!”
虽然没教养也没品格,但这讨好的态度倒是让静华颇为受用。
她说起话来就更放松了。
“我知道你以前日子过得苦,礼法教养一样没受过。”
“女孩子蠢笨些也无妨,但既然你回了家,又要带着顾家的姓出嫁,有些事情得牢牢记在心里。”
“你的一身骨血是我和你父亲给你的,以后安身立命的嫁妆是顾家和你皇帝表兄的赏赐,哪怕是要嫁的人,娶的也是顾将军和我静华的女儿。”
“有父兄在,你才有根。家族与女子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可万万不要学那些愚昧女子,做些本末倒置的糊涂事。”
牙牙一脸孺慕,却满眼迷茫地听着她侃侃而谈,直到静华说累了,才急急忙忙点头如捣蒜。
“我知道的!明天出嫁以后,我看到好吃好看的,就让春桃送回家来!”
静华下半场训话就这么噎在嗓子眼。
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女儿,只见对方满脸急迫和渴望,似乎还在等着自己夸奖。
太蠢了啊!
她唐静华的女儿怎么可能这么蠢?这丫头果然就是来讨债的!
要真让她把萧家的果盘和摆设送回来,她和顾家的名声能烂到臭水沟里。
又不是穷乡僻壤的难民,谁会把这点子蝇头小利看在眼里?
也不对,顾明雅还真是出身困顿的渔家卖唱女。
她刚刚讲的那些,算是白讲了。
“你要是敢送,我就和你断绝关系!”
静华装出来的两分慈爱一下子就被击碎,露出了底下的不耐和厌烦。
牙牙吓了一跳,秋水眼眸雾气升起,泪意一下就涌起来。
她咬着下唇,也不敢问自己做错了什么,垂着脸扯着袖子,哆嗦起来。
静华见此,更添了两分鄙夷和气恼。
人蠢也就算了,连点气性都没有,全然不像是她唐家的女儿,不如明珠远矣,也怨不得自己偏心。
“算了,跟你说了也听不懂。明日出阁,我会让赵家的跟着去照料你一年半载。”
“这是我做母亲的慈心!”
“赵家的是我宫里带出来的,规矩办事都老道,你只管乖乖听她吩咐,不要乱作主张,就算是你对我这个母亲的孝心了。”
牙牙心中一凛,结合晨间听到的那番话,猜出了这大概是顾家借着这门婚事,想要插进萧家的钉子。
或者说这次成亲,连陪嫁人手带她这个新娘子,都是明晃晃插进萧家的钉子。
只是之前,她还以为这钉子是随手一撒的一次用具。
现在把心腹赵妈妈都加进来,看来顾家对她出阁一事,尚有更多期待啊。
这对她来说可不是好事。
双方拉锯之时,承受压力的可是她这根维系关系的绳,一个不小心就能被任意一方斩断。
但人在屋檐下,她除了像今早一样乖乖垂手而立,全无半点反抗筹码。
“多谢母亲体恤,我一定好好听赵妈妈的话。”
“母亲就知道明雅是个孝顺的。”
双方说着自己都不信的假话,却能以为对方深信不疑,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都是一场独角戏。
哪怕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没有感情和期待时,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对戏子和看戏人。
这场虚情假意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还不及牙牙今早静候的时间长,大半时间是在听唐静华吩咐出嫁后要重用的人手。
是吩咐、是通知,而不是商量。
因为唐静华已经安排好了。
“赵家的为人机变,让她做你房里的内管家,给你把方向。”
“顾小五是顾大的儿子,他家的又是我房里出去的燕舞,忠心是没得说了。你的陪嫁就让他们夫妻管着。”
“等管个三年五载,你磨练出来了,他们也帮你训出新人接手,就让他们再回顾家来。”
这是母亲心腹帮从未经受过贵女教育和宗妇教养的二小姐渡过难关,当然不可能给身契。
所有人忠心的肯定不是这个傀儡二小姐,而是掌控了他们身家性命的静华公主和将军府。
算盘打得可太响了。
牙牙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替唐静华补完了未竞的话。
反正三年五载的,萧家倒没倒的,也该有了结果。
届时,有用的下人们可以收回来继续用,没用的女儿就生死由命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