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朵黑玫瑰，露珠砸在地上的声音还在耳朵里回荡。身体没动，可掌心的血和灰混在一起，黏糊糊的，贴着地面纹丝不动。我知道刚才听见的不是幻觉，也不是风声。是命令。
手指还陷在灰烬里，突然感到底下有动静。像是心跳，又像呼吸，从地底深处传来。节奏很慢，但每一次都撞在我的肋骨上。我猛地抽手，指尖带起一串灰线，在空中断开，落回地面时已经散了。
就在这时，七具尸体的粉末开始移动。
不是风吹，是自己往中间聚。白色的灰像被看不见的手揉捏，一点点堆成人形。第一个站起来的是最小的那个，穿红睡裙，脸朝下趴着，慢慢抬头。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七个我都出现了，站成一圈，围着我。
她们动作一致，抬手，转身，靠近。皮肤接触的瞬间就开始融化，像蜡一样流下来，又迅速重组。我往后退，膝盖刚弯，才发现背后也被围住了。没有出口，只有她们在融合。
一团巨大的肉块悬浮起来，表面泛着湿光。它越胀越大，形状渐渐清晰——是个胎儿，巨大得塞满整个空间。透明的皮肤下能看到里面跳动的东西，密密麻麻，全是心脏。不止一个，是几百个，挤在一起，搏动不同步，却又有某种诡异的规律。
我想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双手撑在地上，指尖碰到一块碎玻璃，冰凉刺骨。我抓起来，直接插进耳后。那里一直发烫，像埋了火种。金属划开皮肉，血顺着脖子流到锁骨。痛感让我清醒了一瞬。
“我不是妈妈。”我说出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胎儿睁开了眼睛。
那是我的眼睛。
它没动，可我脑子里突然多了很多画面。不是回忆，是别人的记忆。一个女孩蹲在花坛边，手里捧着骨粉，撒进土里。老人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她。女人穿着酒红裙子，发间别着珍珠发卡。她们一起等一朵花长出来。
另一个画面：我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七个碗。每个碗里都是深色的汤。孩子们坐在我对面，低着头喝。她们的脸我看不清，但能感觉到她们在笑。我也在笑，一边笑一边把勺子递过去。
再一个画面：我在手术台上醒来，脑袋被打开，有人往里面放东西。我没有挣扎，因为身体不听我的。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乖，这次会成功的。”
这些不是我的经历。是她们的。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冲进喉咙。举起相机对准胎儿，手指按上快门。还没按下，机身自己发热，镜头自动曝光。底片从侧面弹出来，飘到地上。我低头看，上面印着七个孩子围坐吃饭的画面，桌上点着蜡烛，窗外下雨。
正是三年前那个晚上。
我记起来了。那天我没做饭。她们饿了，爬到我床边，叫我姐姐。我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嘴里有铁锈味，手上沾着湿热的东西。第二天早上，她们都不见了。我以为是梦。
原来不是。
我张嘴想喊，却发现下巴不受控制地松开。嘴里有股力气在拉，像是要我自己张开喉咙。耳边响起声音，很轻，像哄孩子睡觉：“乖孩子，张开嘴。”
我用尽力气闭紧牙关，额头抵住地面。血从耳后滴下来，在眼前汇成一条红线。我伸手去摸左耳的银环，最后一枚还在。拔下来，贴在太阳穴上。冷意刺进去，脑子稍微清楚了些。
不能吞。如果吞了，就真的变成母亲了。
我撑着站起来，摇晃了一下，还是站直了。胎儿浮在半空，正缓缓转向我。它的腹部忽然裂开一道口子，里面不是器官，是一团缠绕的脐带。每一根都连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延伸出去，看不见尽头。
然后，一颗头颅浮现出来。
女人的脸，闭着眼睛，头发散开，像泡在水里。她戴着珍珠发卡，嘴角微微上扬。林晚。
七百颗心脏同时跳了一下。
我感到胸口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意识开始往外飘，像线被一点点抽走。我抓住相机带子，把它甩向胎儿。相机撞上去，瞬间被吸收，连声音都没有。
我抬起手，把剩下的银环全扯下来，一根根插进手臂的伤口里。痛让我还能思考。我对自己说：你是林镜心，你拍过照片，你走过很多路，你记得每一个死掉的人的脸。
我不是容器。我不是母亲。我不是你们的一部分。
胎儿动了。
它伸出手，朝我伸过来。那只手很小，像婴儿，可一寸寸变长，穿过空气，直奔我的额头。我往后仰，想躲，可脚底打滑，摔倒在地。后脑撞上棺台边缘，眼前发黑。
手碰到了我的皮肤。
那一瞬间，所有记忆冲进来。
我看见自己在不同年代醒来，每一次都在704室。每一次都走向档案库。每一次都抱着那个孩子。每一次都听见“轮到你了”。每一次都把手按进灰烬里。每一次都重新开始。
我也看见其他六个“我”是怎么死的。第一个被活埋在墙里，临死前还在写日记。第二个被灌下药水，笑着叫妈妈。第三个自己走进火炉，烧成了灰。第四个被钉在手术台上，脑浆流了一地。第五个跳楼，摔在花坛中央。第六个割腕，血浇在黑玫瑰根部。
她们都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
我也以为我是。
可现在我知道了，没有最后一个。只有循环。只有融合。只有成为母体的那一刻，才算完成任务。
我的嘴终于张开了。
不是我让它张的。是身体自己做的决定。
胎儿的手压在我的额头上，越来越重。我能感觉到它的体温，和我的心跳同步。七百颗心脏的节奏传进骨头里，一遍遍洗刷我的意识。林晚的脸在虚空中睁开眼，笑了。
“现在你是永恒的母亲了。”
我想摇头，想闭眼，想撕掉这张脸。可我的手抬不起来。我的脚踩在地上，像生了根。我的呼吸变得和胎儿一样慢，一样深。
最后一点属于林镜心的记忆缩在角落里，快要熄灭。
就在它即将消失前，我拼出最后一句话，在心里说了一遍：
对不起，没能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