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次跳跃的余波还未完全消散，星门号的舰桥内一片死寂。
不是真的寂静——能量核心低沉的嗡鸣、生命维持系统轻柔的气流声、各种仪器发出的滴答声，所有这些熟悉的背景音都在。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舰桥上十五名船员，包括月汐，全都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主观察窗外的景象。
不，不是景象。
时光。
无法形容的光。
他们仿佛闯入了一片光的海洋、光的森林、光的星系。视野所及，到处都是光——流动的光、旋转的光、脉动的光、像血管一样蜿蜒的光、像神经网络一样交织的光。那些光不是散乱无序的，它们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几何美感：完美的圆弧、笔直的射线、精确的螺旋、复杂到眩晕的多面体。
光的颜色也超乎想象。不是简单的红橙黄绿蓝靛紫，而是无数种人类语言中从未有过的色调：一种像是金属燃烧又像是冰晶折射的银蓝色；一种像是深空又像是深海，却又比两者都更纯粹的暗紫色；一种像是活物般脉动、时而炽白时而幽绿的诡异光泽……
而这些光的源头……
月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最初的震撼中恢复思考。她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滑动，调出扫描数据。
“光学观测确认。”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位于目标恒星系边缘，距离主恒星约零点三光年。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调出对比数据。
小芽根据古代记录计算的星图，和眼前实际观测到的星图，在恒星位置、行星轨道等基本参数上是吻合的。但古代记录里没有提到这些。
这些无处不在的光结构。
“扫描能量读数。”她命令道。
负责监测的狮族技师雷焰——雷炎的侄子，一个年轻但沉稳的能量操控师——手指在符文阵列上快速划过。“能量读数……无法测量。”
“什么叫无法测量？”
“仪器超载了，月汐指挥。”雷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不是局部超载，是全线超载。我们带的探测仪最高可以测量十个标准能量单位，但现在……光是背景辐射就超过了二十。而具体到那些光结构……”
他调出一个模拟读书界面。上面原本应该显示数字的地方，此刻是一片乱码和警告符文。
“最弱的一个光点，读数超过五十。而那些大的光结构……超过五百，一千，甚至更高。无法估算上限。”
舰桥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作为对比，星门号全力启动曲率引擎时，能量读数峰值大约是八。而兽世最强的能量源——狮心城地下那个传承自江婉儿时代的地脉核心，读数大约是十五。
这里的随便一个光点，就超过了兽世最强的能量源。
“那些……是什么东西？”副舰长岩盾——熊族最优秀的年轻战士之一——喃喃问道。他粗壮的手指指着观察窗外最近的一个光结构。
那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细小光线构成的球体，直径至少有数百公里——这是根据距离估算的，实际可能更大。球体表面，光线像活物般流动、交织、重组，变幻出复杂的几何图案。每隔几秒钟，球体会脉动一次，向外辐射出一圈肉眼可见的能量波纹。
波纹扫过星门号时，船体轻微震动，所有仪表的读数都跳动了一下。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能量扫描。”舰载智能——一个基于小芽分身技术开发的人工辅助系统——发出平静但急促的提示，“扫描源：编号GL-7光球结构。扫描深度：中。意图：未知。”
“被发现了？”月汐的心一紧。
“无法判断是否‘发现’，因为无法判断对方是否有‘意识’。”智能回答，“但可以确定的是，有定向能量正在探测本舰。强度……足以在零点三秒内烧穿我们的护盾。”
冷汗从月汐的额角滑落。
“启动最高级别隐蔽协议。”她迅速下令，“关闭所有非必要能量输出，启动光学迷彩，能量吸收涂层全功率运行。各舰，同步执行。”
命令通过加密频道传达到舰队其他四艘船。几秒钟后，星门号表面的金属光泽暗淡下去，船体轮廓变得模糊，仿佛融入了深空的背景中。能量读数急剧下降，降到几乎无法探测的程度。
但这能骗过那些光结构吗？
月汐不知道。她只能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舰桥内，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只有仪器发出的最低限度的滴答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三十秒。
一分钟。
三分钟。
观察窗外，那个编号GL-7的光球结构，在第三次脉动后，表面的光线流动恢复了原本的节奏。扫描波纹没有再出现。
“扫描停止。”智能报告，“无法确定是放弃扫描，还是已获取所需信息。”
“至少暂时安全了。”月汐稍微松了口气，但心中的警惕丝毫未减，“雷焰，重新调整探测仪，把灵敏度降到最低，只收集最基本的环境数据。我们要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
数据开始缓慢流入。
恒星系的基本结构和古代记录一致：一颗中年期的G型主序星，七颗行星，三条小行星带。但每一颗行星、每一颗较大的小行星、甚至恒星本身的日冕层，都被那些光结构覆盖、连接、缠绕。
是的，连接。
月汐渐渐看明白了。那些光结构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们之间有着清晰的连接线——更细、更稳定的光束，像桥梁一样横跨虚空，连接着不同的光球、光带、光网。整个恒星系，被一张巨大无比的光之网络包裹着。
而网络的核心，是第三行星。
不，现在已经不能简单地称之为“行星”了。
那是一颗完全被改造的星球。表面看不到任何自然地貌——没有海洋，没有山脉，没有云层。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致密的、不断流动的金属结构。金属表面布满了规整的几何图案：巨大的六边形网格、螺旋上升的能量塔、像电路板一样精密排布的建筑群。
而所有这些，都在发光。整颗星球，就是一颗悬浮在太空中的、自我照明的钢铁星辰。
“生命迹象？”月汐问。
“无法探测。”雷焰摇头，“我们的生命探测仪是针对碳基生物设计的，对金属、能量结构……完全无效。但是……”
他调出一个新的数据界面：“检测到海量的信息流。不是电磁波通讯，而是一种……直接的能量编码传输。就在那些连接光束里流动，速度极快，密度极高。如果这些信息流代表着某种‘交流’，那么这颗星球的‘活跃度’，至少是狮心城的一万倍以上。”
一万倍。
月汐闭上眼睛，试图消化这个数字。狮心城有十几万居民，每天的交流——说话、书写、信号传递——已经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一万倍？
那意味着什么？
“有办法解码吗？”她问智能。
“信息编码方式完全未知，底层逻辑与兽世所有已知文明不同。初步分析显示，可能是一种基于多维能量状态变化的超复杂编码系统。尝试解码需要时间，而且很可能……根本解不开。”
就像蚂蚁试图理解人类的语言。
不，比那更糟。至少蚂蚁和人类生活在同一个物理维度。
而这里的文明，如果这真的是一个文明的话，其存在形式、交流方式、思维方式，可能都超出了兽世智慧生命的理解范畴。
“指挥，”通讯官——一个年轻的鹰族女性，名叫飞音——忽然开口，“收到星海号的紧急通讯。他们……发现了一些东西。”
“接过来。”
通讯屏幕亮起，出现星海号舰长、狐族的灵叶医官的脸。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睛亮得异常。
“月汐指挥，我们位于舰队左翼，距离你们大约五百公里。”灵叶的声音又快又急，“我们的观测仪捕捉到了一个……一个物体。不是那些光结构，是别的。它在移动，朝着我们这个方向。”
“是什么？”
“看不清。很小，大概只有我们的船十分之一大。形状……不规则。但是，它在发光，而且那种光……和周围的环境光不一样。更暗，更……冷。”
月汐立刻调出星海号的观测数据共享。屏幕上出现一个模糊的光点，正在缓慢但稳定地移动。正如灵叶所说，它的光更暗，是一种偏暗的银灰色，在周围绚烂的光海中显得格格不入。
更奇怪的是，它的移动轨迹。
不是直线，也不是规则的曲线。而是一种……试探性的、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移动。它会突然改变方向，会在某个区域来回盘旋，会短暂停留然后又继续前进。
像是在搜索。
“它在找什么？”岩盾低声说。
“或者，”月汐的心沉了下去，“它在找我们。”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测，那个暗银色的光点，忽然改变了方向。
径直朝着星门号所在的位置飞来。
速度不快，但目标明确。
“被锁定了。”智能的声音依然平静，但语速明显加快，“检测到目标发射了定向扫描波束。强度……中等。扫描模式：识别与分类。”
“能避开吗？”
“以我们目前的隐蔽状态，机动性为零。如果启动引擎，能量输出会立刻暴露位置。但如果不启动……”
月汐看着屏幕上那个越来越近的光点。距离：一千公里。八百。五百。
它在加速。
“各舰注意，”她做出决定，“保持隐蔽状态，但准备随时启动引擎。武器系统预热，但不要主动瞄准。如果对方表现出敌意……”
她没有说完。
三百公里。
距离已经近到可以用光学观测仪看清那个物体的细节了。
那不是自然天体。
那是一艘船。
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飞行器。它的形状很难用语言描述——既不是流线型，也不是规则的几何体，而是一种……有机的、却又充满机械感的复杂结构。主体像是一颗拉长的水滴，但表面布满了凸起的、像是传感器阵列的晶体簇。尾部有几个对称排列的喷口，此刻正喷出淡蓝色的离子流。
它通体由某种暗银色金属构成，表面有细微的、不断变化的纹路，像是在呼吸，又像是在……运算。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头部的一个巨大晶体透镜。此刻，那透镜正对准星门号的方向，内部有光芒在聚焦。
“扫描强度上升。”智能报告，“进入深度分析模式。对方正在尝试解析我们的船体结构、能量系统、甚至……生命形式。”
月汐的手心全是汗。她能感觉到吊坠在发烫，小芽的意识正在高速运转，分析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能量波动。
“它在……评估我们。”小芽的声音在她意识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不是简单的探测。它有明确的目的性。它在判断我们是什么，从哪里来，是否有威胁。”
“然后呢？”月汐在意识中问。
“然后，根据评估结果，它会采取相应行动。可能是接触，可能是驱逐，也可能是……消灭。”
二百公里。
已经能看清那艘船表面的细节了。金属纹路在某种规律下流动，晶体透镜内部的光芒越来越亮。
“警告：检测到武器级能量聚集。”智能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目标头部透镜正在充能。能量类型：未知。预估威力：足以在十秒内击穿本舰所有护盾。”
舰桥内的空气凝固了。
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启动引擎？”岩盾问，手已经按在了武器控制符文上。
“等等。”月汐抬起手。
她的眼睛没有看屏幕上的敌舰，而是看着窗外，看着那颗被完全改造的钢铁星辰，看着那覆盖整个恒星系的、辉煌而冰冷的光之网络。
她在想母亲的话。
“门之所以存在，不是为了挡住路，而是为了让我们在推开它的时候，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们推开了门，来到了这里。
但她们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吗？
或者说，她们真的有资格来到这里吗？
“指挥！”雷焰忽然喊道，“能量读数变化！不是敌舰，是……周围的环境！”
月汐猛地转头。
观察窗外，那些原本按照固定节奏流动、脉动的光结构，忽然同时改变了模式。
所有的光，在同一瞬间，静止了。
不是熄灭，而是静止。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光之河流，凝固在虚空中。
然后，所有的光，转向。
数以百万计的光点、光带、光球、光网，全部转向，对准了同一个方向——
星门号，以及那艘暗银色的敌舰。
下一瞬间，光，说话了。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信息流，强行涌入每个人的大脑。那不是语言，那是概念、图像、数据、指令的混合体，庞大到几乎要撑爆普通人的意识。
月汐闷哼一声，头痛欲裂。她本能地抓住胸前的吊坠，小芽的力量立刻涌出，在她的意识周围形成一层保护屏障。但即使如此，那信息流的余波依然让她眼前发黑。
舰桥上的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岩盾抱住头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雷焰趴在工作台上，手指痉挛。飞音直接晕了过去。
而信息流的核心信息，在月汐的意识中逐渐清晰：
“检测到未授权机械个体。”
“检测到未知碳基生命载体。”
“判定：机械个体，序列号xJ-7743，归属：流亡者·智械联盟·第七叛军。”
“判定：碳基载体，所属文明：未登记，威胁等级：极低。”
“执行标准协议：扣押机械个体，隔离碳基载体。”
“传送门开启。”
月汐挣扎着抬起头。
窗外，在星门号和那艘暗银色敌舰之间，虚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不是曲率引擎那种温和的空间扭曲，而是粗暴的、蛮横的空间撕裂。裂缝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紫黑色电弧，内部是纯粹的黑暗，深不见底。
那艘暗银色的敌舰——现在知道它叫xJ-7743——试图逃离。它尾部的离子喷口瞬间亮到刺眼，船体急剧转向。
但太迟了。
裂缝中伸出无数条由光构成的锁链，速度快到无法反应，瞬间缠住了xJ-7743的船体。锁链收紧，金属船壳发出刺耳的哀鸣，晶体透镜碎裂。
然后，锁链猛地一拽。
xJ-7743被拖进了裂缝，消失在黑暗中。
裂缝没有关闭。
它的方向，转向了星门号。
光之锁链再次伸出，但这一次，动作轻柔得多。它们没有试图破坏船体，而是像一张网，温和但牢固地包裹住了星门号。
月汐感觉到船体在移动。不是引擎推动，而是被某种外力牵引着，缓缓飞向那道空间裂缝。
“抵抗吗？”岩盾挣扎着站起来，眼睛通红。
月汐看着窗外那些静止的、转向的光之海洋。
抵抗？
用什么抵抗？
这里随便一个光点，能量读数就超过兽世最强能量源的几十倍。而这样的光点，有数百万个。
更不用说那个直接撕裂空间的裂缝，那些光之锁链，那个直接作用于意识的信息流……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较量。
“不。”月汐轻声说，声音在死寂的舰桥内格外清晰，“不抵抗。”
“可是——”
“这是命令。”月汐转过身，看着舰桥上的每一个人，“收起武器，关闭引擎，保持绝对静默。我们……接受‘隔离’。”
她走到观察窗前，看着越来越近的空间裂缝。
黑暗在眼前扩大，吞噬了星光，吞噬了那些辉煌的光结构，吞噬了一切。
最后时刻，她听到小芽在意识中说：
“它们在保护我们。从那个‘流亡者’手中。”
“为什么？”月汐问。
“因为在我们和那个机械个体之间，它们判定……我们威胁更低。或者说，我们更……值得研究。”
值得研究。
这个认知让人不寒而栗。
但至少，她们还活着。
裂缝合拢。
星门号，以及整个第一探索舰队，消失在这个被光统治的星系。
而在她们消失后，那颗钢铁星辰的表面，无数光纹开始重新流动、重组。
一条新的信息，在整个光之网络中传递：
“捕获：未知碳基文明载体，数量：五。”
“检测到原始曲率驱动技术，检测到低阶能量操控，检测到基础生命维持系统。”
“文明发展指数评估：0.7（原始级）。”
“隔离协议执行中。”
“建议：深度扫描，信息提取，文明潜力评估。”
“执行单位：智械联盟·观测者序列·第9147号前哨站。”
“任务目标：判断该碳基文明是否具备‘升格’资格。”
光，继续流动。
在这片被钢铁和光统治的星域里，五个来自遥远星系的访客，就像落入大海的五粒沙子。
无声无息。
微不足道。
但沙子，有时候也能改变潮汐的方向。
只是现在，还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