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碧居内,只有窗外竹枝被风扫过的轻响,细得像羽毛蹭过布。何瑶背靠着门板,门板的凉顺着后背渗进来,掌心却攥得发烫——那枚灰扑扑的木质碎片,边缘磨得滑,刻痕里卡着点细尘,蹭得指尖发涩,正是那半朵拧着的、没半点活气的花纹。
半朵……像霜打蔫了的灰菊。
她指尖摩挲着花纹,心口发紧——这模样,和百艺院外枯瘦长老那枚吞光的令牌、百草堂角落罩着光的怪植,像串珠子似的,在脑子里勾连起来,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还有那位女弟子,递东西时手都在抖,反复说“别告诉别人”,更让这碎片裹了层化不开的谜。
故人?祖母让她找的故人,会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法子递东西?这碎片是啥意思?是让她小心?还是用来认人的?再或是……引她上钩的圈套?
疑问像乱麻似的缠在脑子里,越理越乱。她摸了摸怀里的琉璃心,没凉也没暖,安安静静的,仿佛手里攥着的只是块普通的朽木,半点反应都没有。
这东西绝不能让人看见,更不能拿出来琢磨。何瑶最后咬了咬牙,用那方素白手帕重新包好,帕角叠了三层,然后掀开床底一块松动的青砖,把帕子包塞进去,又用细土盖了盖砖缝,拍平了才放心。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得找机会,好好查查这“灰菊”碎片,还有那个递东西的女弟子。
这事儿像块小石头压在心里,接下来几天,何瑶总有点走神。在传功堂擦玉简,擦着擦着就想起那半朵花纹;在百草堂给凝露根松土,指尖碰到根须,又会琢磨女弟子的神情。
可日子没法停。严师叔布置的课业越来越多,要记的灵植特性、要练的培育法诀,抄在玉简上能叠半掌高。何瑶只能逼着自己收心,把心思都放在草木上。好在跟灵植打交道时,心会慢慢静下来,琉璃心对活气的敏感,也让她学起百草之术来省了不少劲,严师叔夸过她两次“学得快,看得细”。
这天下午,百草堂的活做完,何瑶没直接回听竹苑,转道往流云峰侧的清音阁去了。
跟百草堂满是土香、叶香的热闹不一样,清音阁藏在树影里,旁边绕着道山涧,水撞着石头,溅起的水花带着凉,飘到阁檐下,连空气里都裹着点湿意,混着桐木的淡香。阁里时不时飘出琴音,有的清得像山涧水,有的却生涩得很,跟流水声混在一起,倒也不难听。
何瑶到的时候,阁里已经有七八个新弟子了。凌清羽也在,他独自坐在窗边,面前放着具古琴,指尖轻轻搭在琴弦上,没动,眼闭着,像在听琴弦自己的动静。其他弟子都围着案几,伸手摸了摸上面的木琴,眼神里满是好奇。
教琴艺基础的,是位姓柔瑾的女师叔,穿件浅绿的布裙,说话声音软,像山涧里的温水:“何瑶来了?自己选具琴,找个蒲团坐吧。”
何瑶挑了具最普通的桐木琴,琴身没什么花纹,边缘还磨出了点浅痕,她抱着琴,在角落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指尖刚碰到琴弦,就有点发紧——她哪儿懂什么音律?入门考核时引着灵蝶转,全是琉璃心的缘故,跟她自己的本事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柔瑾师叔走到阁中央,手里拿着张简谱,慢慢讲:“学琴这事儿,先练心,再练手,不是为了弹得好听给人看。刚开始不用求调子,把音弹准,心里想着这声儿,就成。今天咱们先学右手的‘抹、挑、勾、剔’,还有左手的‘吟、猱、绰、注’,慢慢来,别急。”
她说着就演示起来,指尖在琴弦上轻轻动,动作柔,却准,每拨一下,弦子颤出的音都圆滚滚的,像滴在石头上的露水,砸在心里,让人觉得安稳。
弟子们跟着学,没一会儿,阁里就乱了套。有的指尖一按,弦子“吱呀”一声,像老木门轴缺了油;有的不敢用力,音儿细得像蚊子哼,风一吹就散了;还有个弟子手势摆错了,手指往弦上一砸,“嘣”的一声,自己都吓了一跳,引得旁边人偷笑,柔瑾师叔皱了皱眉,走过去手把手教他。
何瑶深吸一口气,盯着琴弦,回忆着柔瑾师叔的动作,试着用“抹”的指法,轻轻拨了下宫弦。
“铮——”
一声闷响,像枯枝被硬生生掰断,没半点柔劲,跟柔瑾师叔弹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皱了皱眉,没停,再试一次——这次指尖贴着弦,慢慢拨,力道放得更轻。
“嗡……”
还是闷,却比刚才长了点,不那么刺耳了。
她就这么一遍一遍地练,只盯着指尖和琴弦接触的地方,琢磨着力道:重一点,音就沉;轻一点,音就飘;指尖偏左半分,音就亮一点。手指僵得厉害,拨一会儿就酸了,她甩甩手,接着来,跟周围手忙脚乱的弟子没什么两样。
凌清羽不知啥时候开始练了,他弹的音很稳,虽然没柔瑾师叔那么有味道,却已经像模像样了,一看就是以前学过。他偶尔抬眼扫了圈,看见何瑶手指僵着拨弦的样子,眉尖动了动——像是想不通,当初引着灵蝶绕身的人,怎么连个基础指法都练得这么生。
何瑶没工夫管别人,一门心思扎在自己的琴弦上。练着练着,她发现只要彻底静下心,不想“弹得好听”,只摸准弦子颤的劲儿,怀里的琉璃心就会悄悄透点暖,顺着指尖渗到弦上。这下,她能更清楚地感觉到弦子的动静:按重一分,音就闷一点;拨偏半分,音就飘一点。她下意识地调整,那生涩的音,竟一点点往圆的方向靠,慢是慢,却真真切切在变。
更奇的是,这弦子颤的劲儿,好像跟她体内练《灵韵谱》攒的灵力,能搭上个边——弹一下,灵力就跟着轻轻晃一下,久了,指尖控灵力的劲儿,也比以前细了点。
“学琴也是炼心,指法好练,可弦子里的意思难寻。”柔瑾师叔慢慢走过来,在她身边站了会儿,轻声说,“不用急,感受弦子颤的每一下,看看音和音之间,是不是能连起来。”
时间在一遍又一遍的拨弦声里过着,太阳慢慢往山后挪。大部分弟子都坐不住了,手指酸了,琴音也越来越乱,有的干脆放下琴,偷偷跟旁边人说话。只有凌清羽和另外两三个弟子,还在稳稳地练。
何瑶却越练越入迷。刚开始觉得枯燥的重复,因为能摸准弦子的劲儿,还能练灵力,竟有点有意思了。她的手指渐渐不僵了,拨出的音,也一声比一声稳,一声比一声亮。
离“好听”还远着呢,可这种从生涩到熟练、靠自己一点点练出来的踏实,让她心里暖暖的——这跟靠琉璃心引灵蝶不一样,是真真正正属于她自己的进步。
柔瑾师叔又走过来,听了两句,眼里露出点笑:“心很静,也肯下功夫。初学能这样,已经不错了。照着这个劲儿,慢慢练就好。”
“谢师叔指点。”何瑶赶紧应着,指尖还在弦上轻轻碰了下,那声儿让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课程结束,弟子们都松了口气,收拾好琴就往外走,脚步都轻快。凌清羽把琴擦了擦,收进琴囊,背在身后,经过何瑶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何瑶没在意,还坐在蒲团上,又练了一刻钟,直到指尖发红,碰一下弦都有点疼,才恋恋不舍地收了手。
走出清音阁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像铺了块晒透的锦布。山风一吹,带来远处药田的土香,还混着阁里没散的桐木琴香,吸一口都觉得舒服。
她顺着石阶往下走,心里因为练琴静下来的那点安稳,又慢慢散了——床底那枚灰菊碎片,又冒了出来,像根细刺,扎得人心口发慌。
山风刚吹过,就听见前面转弯处有人说话,声音压得低,却满是火气,听着还挺耳熟。
“不就是沾了沐芳师叔的光?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可不是,百草堂刚占了位置,又来清音阁凑热闹,生怕别人忘了她?”
“碎星林那回,她差点坏了事儿,这账没算完呢!等着,总有法子让她知道厉害!”
话突然停了。显然,说话的人看见她了。
何瑶抬眼,就看见那两个跟枯瘦长老搭过话的世家子弟,站在转弯处,脸上的火气还没消,看见她,先是慌了一下,随即就沉了脸,眼神里的敌意藏都不藏,冷冷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并肩走了过去,路过她身边时,故意撞了下她的胳膊,力道不轻。
何瑶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钻进暮色里,才慢慢攥紧了袖管——指尖碰到藏在里面的帕子包,心里一沉,连手心都冒了凉汗。
碎星林……他们果然没忘,还把那回的事,都算在了她头上。
他们说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心里的不安像水似的漫上来,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厉害。这两个人,就像躲在树后的蛇,不声不响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咬一口。
何瑶心事重重地走到听竹苑附近,就看见苏芷在沁碧居门外转来转去,脚边的石子被踢得滚来滚去,时不时往小路尽头望,一脸急色。看见她,苏芷眼泪差点掉下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还在抖,声音发颤。
“师姐!你可算回来了!”
“芷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何瑶心里一紧,赶紧扶着她的胳膊问。
苏芷吸了吸鼻子,眼泪还是掉了下来,话都说不连贯:“是、是林师兄!就是之前……之前考核时帮过你的林风师兄!他、他出事了!”
林风?何瑶愣了一下,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位师兄的样子——说话温温和和的,考核时还提醒她“小心脚下的石子”,待人很和善。
“他怎么了?”她追问,声音都有点发紧。
“我也说不清具体的……”苏芷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点,“听丹霞峰的师姐偷偷说,林师兄几天前接了宗门的活,去后山采一种药材,回来就不对劲了!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糊涂,醒着就说胡话,什么‘灰花’、‘地底下有眼’,摸他的手,冰得像揣了块石头!药师堂的师兄去看过,查了半天,也说不出啥毛病,只说可能是受了凉,伤着了神魂……”
灰花?地底下有眼?
何瑶的手顿在半空,耳朵里“嗡”的一声,指尖瞬间凉透,连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脑子里立刻蹦出床底那枚灰菊碎片,还有百草堂角落深褐色的怪植,碎星林里黑黢黢的山洞——这些东西,像被一根线串起来,都指着那“灰花”似的东西!
再看看苏芷,眼睛红红的,满是担心,还在说“要是林师兄好不了可怎么办”,何瑶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又酸又怕。
林风师兄这事儿,绝不是碰巧!
这是不是那些世家子弟说的“法子”?是故意让林风师兄出事,警告她?还是……有更大的事,已经开始了?
她咬着下唇,齿尖都快嵌进肉里,身上的热乎气一下子跑光了,连站着都觉得腿软。刚才还暖融融的暮色,这会儿也变得凉飕飕的,裹着她,连呼吸都觉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