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籍科的窗台上,那盆绿萝又抽出了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叶尖还挂着颗晨露,在日光灯管下闪着亮。凌云把打印好的紧急事务预案放在李姐桌上,纸页边缘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油墨味混着绿萝的潮气漫过来,像浸了层雨雾,把空气都染得润润的。
“李姐,您看看这个。”他的伤臂已经能灵活活动,只是疤痕还泛着浅红,像条细虫趴在皮肤上,摸上去有点硌手。预案的封面上,他用红笔写着“户籍科应急处置流程”,字迹比上次孙萌萌写的那句话工整多了,笔锋却透着股同样的执拗——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微微上挑,像憋着股不肯服软的劲。
李姐推了推老花镜,镜架在鼻梁上压出两道浅痕。她指尖划过纸页上的流程图,从“可疑人员识别”到“紧急报警”,再到“人员疏散路线”,每一步都标着明确的时间限制,旁边还用小字注着“参考刑侦队战术手册第17页”,铅笔字的边缘被反复涂抹过,黑乎乎的像块结痂。“你这孩子,半夜没睡吧?”她抬头时,看见凌云眼底的青黑,像被墨笔晕开的痕,“打印机凌晨三点还在响,我在值班室都听见了,‘咔哒咔哒’的,跟老鼠嗑东西似的。”
凌云挠了挠头,耳根有点热。其实何止半夜没睡,他连着熬了两个通宵,把邢菲给的刑侦队预案翻得卷了边,书脊裂成了好几瓣,用透明胶带缠了三圈才勉强粘住。他还去技术科找老张画了窗口的结构图,铅笔线在纸上画了又改,橡皮屑堆得像座小雪山,被他用废报纸小心地收在抽屉里——那是孙萌萌说的“要保持桌面整洁,群众看着才舒心”。“想着早点弄出来,大家心里有个数。”他看着李姐在预案上签字,笔尖在“李芳”两个字上顿了顿,墨水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团,透着股郑重。
王局长收到预案时,正在办公室泡新茶。龙井的嫩芽在热水里舒展,清香漫出来,混着他搪瓷杯里的老茶渍味,倒有种新旧交织的暖。他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手指在“30秒内完成双人警戒”那行字上敲了敲,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这小子,把刑侦队的活儿都学到家了。”他拿起红笔,在“群众疏散优先”那行字下画了道粗线,笔尖戳得纸页发颤,“就得这么记,咱们穿警服的,先得护住老百姓。”
通知开会的电话打到各科室时,孙萌萌正在给赵晓冉编辫子。三股头发在她手里绕来绕去,总也系不紧,赵晓冉的发丝蹭着她的手背,像团软乎乎的云,带着点洗发水的柠檬香。“开会?”孙萌萌手一松,辫子散了,发丝扫过赵晓冉的脖颈,引得她咯咯笑,“是不是又要学新规矩?我昨天刚把上周的笔记背熟呢。”
赵晓冉从抽屉里翻出梳子,慢慢把头发梳顺,镜子里映出她手背上的浅疤,像条淡色的线。梳子齿间还缠着根断发,是孙萌萌刚才编辫子时扯下来的,她小心地拈下来,夹在笔记本里当书签。“估计是说凌云哥的预案。”她把梳子放在桌上,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梳齿,“昨天听陈雪姐说,王局拿着预案在楼道里碰见谁都夸,说比刑侦队的老油条写得还细。”
技术科的老张扛着他的宝贝报警器,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会议室。机器的绿光在桌面上跳,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把他的老花镜都映得发绿。“凌队这预案,把咱们的报警器都算进去了。”他拍着机器外壳,声音里带着点得意,指关节在金属壳上敲出“当当”的响,“触发报警后,3秒内自动同步给刑侦队,比打电话还快——上次测试,邢队的手机刚响,我们的警报就传到指挥中心了,把她惊得差点把对讲机扔了。”
邢菲走进来时,手里捏着份刑侦队的排班表,纸页被她攥得发皱。她今天穿了件黑色夹克,拉链拉到顶,露出里面的警服领子,军靴在地上敲出沉实的响,每一步都像踩在鼓点上。“听说凌队的预案很详细?”她把排班表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户籍科的方向,正好对上凌云看过来的眼,两人都愣了一下,又赶紧移开,像被阳光晃了眼,耳根却都悄悄红了。
王局长敲了敲桌子,搪瓷杯放在手边,茶气袅袅地往上飘,在他花白的眉毛上凝了层薄雾。“凌云这预案,我看行。”他把预案复印件分下去,纸张的沙沙声在会议室里漫开,像风吹过树叶,“今天不光是读,得真刀真枪练一次。技术科负责触发警报,刑侦队负责支援,户籍科按预案处置,谁也不许放水——要是敢糊弄,晚上的红烧肉就别想吃了。”
演练定在下午三点。户籍科的窗口前,孙萌萌把“暂停办理”的牌子摆好,塑料牌上的边角被她摸得发亮,是常年摩挲留下的包浆。赵晓冉攥着辣椒水,指腹在喷口上反复蹭,瓶身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把心跳都浇得发慌。李姐站在档案柜旁,手指在“紧急疏散路线图”上划着,图是凌云用红胶带贴的,红色箭头像道醒目的血痕,从窗口一直延伸到安全通道。
凌云最后检查了一遍警棍,橡胶棍在手里转了个圈,风声“呼呼”的。他把棍梢在掌心磕了磕,力道不轻不重:“记住步骤,”他看着孙萌萌和赵晓冉,声音比平时沉,像压了块石头,“报警后先掩护群众,别想着硬碰硬——你们俩加起来都打不过我,更别说带刀的了。”
技术科的老张躲在走廊拐角,手里捏着个遥控器,按钮被他按得发热。他旁边放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块面包——是怕演练太久饿肚子,孙萌萌早上塞给他的,还热乎着。“放心,保证吓他们一跳。”他对着对讲机跟王局长汇报,声音里带着点恶作剧的兴奋。
王局长站在监控屏幕前,看着三个科室的人各就各位,突然对身边的秘书说:“把录像机打开,让他们自己看看漏洞。”他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茶渣粘在嘴角,像颗没剔净的牙,“不疼不痒的,记不住教训。”
“嘀——嘀——嘀——”
报警器突然尖叫起来,绿光在窗口疯狂闪烁,像只受惊的眼睛,把空气都搅得发颤。赵晓冉手里的辣椒水“啪”地掉在地上,瓶身滚到柜台底下,发出“咚咚”的响,像有人在敲鼓。她愣在原地,手背上的疤因为紧张泛出红,嘴里反复念叨着“第一步是啥来着”,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孙萌萌比她反应快,一把抓起桌上的警棍,却忘了要先锁好档案柜。她冲过去拽赵晓冉,两人撞在一块儿,差点把窗口的铁皮柜撞翻,“哗啦”一声,里面的档案掉出来,散了一地,纸张在地上打着旋,像群慌乱的白蝴蝶。
“锁柜子!报警!”李姐急得直跺脚,高跟鞋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声音都劈了叉,像被砂纸磨过。她想冲过去帮忙,却想起预案里“负责人需留守指挥”的规定,脚像被钉在原地,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四个月牙形的红痕。
凌云一把抓起电话,手指刚要按“110”,又想起该打给刑侦队,慌乱中按错了号码,听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机械的女声像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他骂了句脏话,反手抓起对讲机,“刑侦队支援!户籍科有情况!”声音劈了,带着股急出来的火气。
走廊那头,刑侦队的人正往这边跑。张猛跑在最前面,军靴在地上敲出“咚咚”的响,却被拐角的拖把绊倒——那是早上打扫卫生的阿姨忘在这儿的,拖把头还滴着水。他手里的警棍飞出去,“哐当”砸在墙上,弹回来差点砸中紧随其后的林威。邢菲跟在后面,看见他摔倒,赶紧去扶,两人耽误了几秒,等冲到户籍科门口时,已经比预案里的时间晚了半分钟,军靴底的灰蹭在门框上,像道潦草的印。
“掩护群众!”凌云见他们来了,松了口气,转身想去拉赵晓冉,却发现孙萌萌还愣在窗口,盯着地上的辣椒水发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孙萌萌!”他吼了一声,声音震得人耳膜疼,“带群众往安全通道走!”
孙萌萌这才回过神,脸“唰”地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她冲过去拉来办事的群众——是张大爷和早上那个抱孩子的年轻妈妈,手忙脚乱中差点把张大爷的拐杖碰倒,老人家吓得直哆嗦,拐杖头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痕,像条没头的蛇。年轻妈妈怀里的孩子“哇”地哭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领。
最后还是邢菲反应快,一把将赵晓冉拽到柜台后,动作又快又稳,像拎只小鸡。她又指挥孙萌萌把群众往走廊疏散,声音清亮得像吹哨:“低头!贴墙根走!”张猛和凌云背靠背站着,警棍横在胸前,动作倒是标准,只是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警服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停!”王局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笑意,却藏着股认真。他手里拿着录像机,屏幕上正回放着刚才的混乱——赵晓冉掉在地上的辣椒水在镜头里滚来滚去,孙萌萌撞翻的档案柜像只歪脖子鹅,张猛绊倒的拖把在地上划出滑稽的弧线,还有凌云按错号码时那张涨红的脸。
所有人都停在原地,脸红得像被太阳晒过的西红柿,连耳根都红透了。孙萌萌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把地砖都蹭亮了,像块刚打过蜡的镜子。赵晓冉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敲鼓,震得肋骨都发疼。
“看来啊,”王局长关掉录像机,把搪瓷杯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响,像块石头落了地,“这预案再好,也得练。”他走到赵晓冉身边,弯腰捡起地上的辣椒水,塞回她手里,指腹碰了碰她颤抖的指尖,“下次记住,辣椒水要攥紧了,比啥都管用——你看邢菲,枪从来都攥得牢牢的,哪怕是训练。”
他又拍了拍孙萌萌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像在给她按按惊:“丫头,别慌。你平时追小偷比谁都快,上次菜市场抓扒手,你跑得比警犬还快,怎么一到正经演练就懵了?”孙萌萌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倒把那点慌劲浇下去不少。
最后,王局长看向邢菲和凌云:“刑侦队的反应速度,得再提提。张猛,明天开始,每天早上负重跑三公里,我让秘书盯着你。”他又指着凌云,“户籍科的默契,也得练。凌云,你是男人,多担待点,带着她们俩多走几遍流程,闭着眼睛都能走对才算完。”他拿起那份预案,在手里拍了拍,“三天后再练一次,我要看到不一样的结果——要是还这样,你们几个的红烧肉,全给老张吃。”
走出会议室时,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拖拖拉拉的,像串没系紧的风筝。孙萌萌突然拽住赵晓冉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股不服输:“明天咱们早点来练吧,七点就来,练到上班,我不想再拖后腿了。”赵晓冉点点头,手背的疤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像块被晒热的玉。
凌云走在最后,看着邢菲的背影,她的发梢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只展翅的鸟。他突然喊了一声:“邢队!”她回过头,风把她的刘海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夕阳在她眼里投了两颗亮星。“明天……能请你指导指导不?”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着,“你看的那些微表情的书,能不能借我翻翻?”
邢菲笑了,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像被夕阳吻过的痕:“好啊。”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宿舍有本《犯罪心理学》,里面夹着我做的笔记,明天给你带来。”
晚风从走廊吹过,带着点绿萝的潮气,把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揉在一起,像首不怎么整齐,却透着股劲儿的歌。凌云摸了摸口袋里的去疤膏,瓷瓶被体温焐得暖暖的,他突然觉得,那些没走好的路,没做对的动作,总有一天会在反复的练习里变得顺顺当当,就像这走廊里的风,吹着吹着,总能把褶皱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