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马伯庸——琏二奶奶院里这位新晋的马管事,夜里对着那点微薄月钱,再念及府中流水也似的花销,几番辗转,终究让那寻些外财的念头,如藤蔓般缠绕心头。此念一生,便搅得他寝食难安。
风险,他掂量过无数次,凤姐儿那眼风似刀,府中各处看似平静却暗藏机锋,都令他脊背生寒。可一想到日后,想到那或许可期的自在身,这点惊惧便被一股更灼人的渴求压了下去。他拿定了主意,要么不动,要动,便须从最细微、最不惹眼处着手,如同蝼蚁窃米,不闻声息。
这日,马伯庸照旧领着两个小厮在府中巡查些依附的小铺面,核对些零星采买的物事。往常这差事,他多是按例而行,看过便罢。今日却不同,他那双眼睛,像是新磨的明镜,格外清亮,细细扫过每一处交接的关窍,每一个可能漏下些许银屑的缝隙。
他停在一处专管采买日常笔墨纸砚的小账房前。府里少爷小姐们使的,自是上好的宣纸徽墨,但下人们日常所用,不过是寻常毛边纸、廉价墨锭。这类采买,数目不小,单价却极低,油水看着稀薄,又因琐碎,反不易引上头留意。马伯庸心下计量,凤姐儿和赖大总管的眼目,都盯在那些大宗绸缎、珍稀药材、古玩摆件上,谁耐烦理会这几刀纸、几锭墨的毫厘之差?
他假作随意地翻看近期的采买记录,目光落在一个名叫诚信斋的纸张铺子上。这铺子名头听着朴实,供货也有些年头,价码一向是中规中矩,既不最贱,也绝非昂。马伯庸依稀记得,那铺主是个姓何的干瘦老头儿,每回进府结算,总是赔着小心,言语不多,瞧着是个闷嘴葫芦。
便是他了。马伯庸心下暗道。这等老实本分、生意不大、又图个长久安稳的小商户,最是合用。过于伶俐的,恐生反噬;规模大的,瞧不上这点微利,也易走漏风声。
过了两日,马伯庸寻个由头,亲往诚信斋走了一遭。铺面窄小,内里堆满各色纸张,空气中弥漫着纸墨与浆糊混杂的、略带霉味的气息。何老板见是荣国府里的管事亲临,受宠若惊,忙将马伯庸让至里间,亲手斟上一杯温茶。
马伯庸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并不急于开口。他越是沉静,那何老板心里越是没底,只当府上对货物有何不满,额角已见了湿意,手指不安地搓动着。
何老板,马伯庸搁下茶盏,声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份量,府里日常用纸,这些年多是照顾你的生意。
是是是,全仗府上赏饭吃,小老儿感恩戴德!何老板忙不迭躬身,脊背弯得像只虾米。
马伯庸指尖轻叩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何老板的心坎上。这采买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价码么,市面有高有低,我若图省心,换个报价更相宜的,也非难事。
何老板脸上霎时褪了血色,急道:马管事,小店价钱可是公道……
马伯庸抬手止住他,话头一转,语气略缓:不过,我看你是个老实做生意的,供货也还稳妥。我们府上图的是个长久、省心。若能定下个稳妥章程,也免了我时时比价核对的繁琐。
何老板是生意场上的老雀儿,听话听音,立时嗅出别样意味,腰弯得更低,声音也压了下来:全凭管事您指点,小老儿无不从命。
马伯庸盯着他,目光锐利,压低声线,一字一顿:往后,府里定例的毛边纸、寻常墨锭,还照原价报给账房。但每结算十两银子的货,你私下返我……此数。他伸出两指,在桌上轻轻一叩。
那二钱银子的数字在舌尖滚了滚,却没有吐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父亲那张被贫寒刻满皱纹的脸、送他进府时混着期望与屈辱的眼神,猛地撞入脑海。自己寒窗十年,读的是圣贤书,如今行的却是鼠窃狗偷之事么?一股强烈的羞耻感让他喉头梗塞。
然而,凤姐儿清点库银时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来旺家那不阴不阳的笑脸,紧接着浮现出来,瞬间将那点羞耻冻成了冰碴。在这吃人的地方,清高换不来命,规矩护不住身!
他不再犹豫,那两指叩下的动作带上了决绝的力道。何老板怔了一瞬,心下飞快盘算:十两返二钱,这抽成贵在细水长流。若真能靠上这位管事,让出这点利头,换来荣国府这铁靠山,确是划算买卖。风险自然有,但与那可能的收益相较……他把心一横,脸上堆起更恭顺的笑,嗓音也压得极低:管事体恤小人,给条明路,小人感激不尽。就依您所言,必定稳妥,天知地知,您知我知。
马伯庸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略松一分,随即却又抽得更紧。他明白,这只是开端。
马伯庸起身,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下月初一照常送货结算,规矩如前。记牢,口风要紧。
您放心!小人晓得轻重!何老板连声保证,躬身将马伯庸送出铺门。
步出诚信斋,午后的日头白得瘆人,晃得他眼前发黑。街市上往来的行人,每一个瞥向他的眼神,仿佛都带着别样的深意。小贩的叫卖、车马的辚辚,原本寻常的市井之声,此刻听来都如同窃窃私语与无声的指控。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袖口,仿佛那尚未到手的二钱银子已然化作一块灼热的炭,既烫手,又舍不得丢弃。风过处,旗幡猎猎作响,竟与回事房里算盘珠子的噼啪声诡异地重合了,惊得他心头狂跳。
回到那巍峨的府邸门前,那两尊石狮子今日瞧来,双目圆瞪,格外狰狞。他垂首疾行,刻意绕至凤姐院外,不单是听见凤姐清亮含威的吩咐声,更是瞥见平儿正拿着账本从廊下走过。平儿抬眼,对他如常地微微颔首,那温和的目光此刻却像一道闪电,劈得他几乎无所遁形。他慌忙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脚下步伐更快,只觉得怀里那颗心快要撞出胸膛。
他快步赶回自家那间窄仄值房,反手掩上门,背靠冰凉的门板,才敢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可那口气还没吐尽,一阵更猛烈的战栗便从脚底窜上天灵盖,他顺着门板滑坐在地,摊开手掌,借着窗棂透入的微光,看到掌心那片湿冷的汗水,竟觉得粘稠如血。
我成了贼了……一个声音在脑中尖啸。
但立刻,另一个更强大的声音将它压了下去:不!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这府里上下,谁的手是干净的?他们动辄千百两,我取这毫厘之末,只为活命,何错之有?!他猛地用那只冷汗涔涔的手握紧了拳,仿佛要攥住那虚无的和微薄的。
他挣扎着起身,走到脸盆前,将整张脸埋进冰冷的残水里,刺骨的寒意让他混乱的头脑稍显清明。抬起头,水珠顺着年轻却已染上风霜的脸颊滑落,他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神里交织着恐惧与野心的自己,一字一句地低语:开了弓,便没有回头箭。走下去,马伯庸,你只能走下去。
这刀头舐蜜的滋味,初尝一口,便是这般惊心动魄,且已深入骨髓,再难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