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廊下的风带着股干净的凉意,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马伯庸拿着几份日常用度的单子,去正房边上的耳房寻平儿。那屋子小,只她一人用着,处理些琐碎事体,或是偷空歇歇脚。
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里头传来平儿的声音,带着一丝掩不住的、从骨子里透出的倦,像绷得太久的弦,微微发颤:“进来罢。”
他推门进去。平儿正坐在窗下,午后的秋光斜照进来,却未能给她脸上添半分暖意,反而照出眼底下一圈淡淡的青影。她对着几本摊开的账册,一手用力揉着额角,指节都微微泛白,仿佛要将那纠缠不清的数字从脑子里挤出去。见他进来,她只极快地抬了抬眼,目光浑浊,带着一种被琐事耗尽心力后的麻木,旋即又落回账上,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缠住了,连维持最基本的、对外的得体都显得力不从心。
“单子放那儿吧。”她指了指桌角一堆零散物事,声音沙哑。未等他完全放下,她便像是被满腹的憋闷顶着了喉咙,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叹息又深又长,带着几乎要垮掉的无力感:“真是一事不顺,百事皆乖。老太太的寿辰近在眼前,千头万绪还没理清爽,这边账目又搅得人头晕,简直是……”
马伯庸没作声,只垂手安静站着,目光落在自己脚前一尺见方的青砖地上,仿佛在研究上面的纹路,将自己彻底融成一道无声的背景。
平儿指尖点着一本蓝皮册子,那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此刻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眉心蹙得更紧:“北边庄子今年送来的租子,成色、数目都差着一截。说是上等粳米,里头竟掺了三成不止的陈米,隔着麻袋都能摸出稗壳;该送一百担,实到只有八十,还尽是些压仓的底货。折成银子,账上便凭空短了一大块,倒像是我们自家贪了去填那窟窿!”
她说着,将册子往旁边猛地一推,册子边缘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一响,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眼不见为净。“那庄头递上来的话,不是天时不好,就是佃户刁滑,听着就来气。前儿随租送来的山货,你也经手了,尽是些不入流的干蘑野菌,连往年孝敬奶奶的头脸都没了,真真是人心不古!”
稍停了停,她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呷了一口,那冰凉的苦涩让她眉头皱得更紧,连日的劳心劳力,仿佛在这一刻冲垮了心防。
她又拿起另一本略显陈旧的账册,翻了几页,手指在某处陈年墨迹晕开的地方停了,声音低下去,含混地,却又字字清晰地像是自言自语:“西街那绸缎铺的账也是……年前年后,进出款项总有些糊里糊涂、对不上数的地方。偏那是太太的陪嫁,如今管事的又是太太的陪房,没有真凭实据,谁敢去碰这个钉子?只能瞧着它年年亏空,烂在肚里……”
话到末尾,“烂在肚里”四个字刚滑出唇边,她就像被针刺了一下,肩膀几不可察地一紧。她猛地收住声,骤然抬眼看向他,那目光里闪过一丝混杂着惊悸和审视的锐利,但随即被更深的疲惫覆盖。脸上那点真实的烦躁已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了平日的温和与周到,只是这层面具此刻薄得像一层宣纸,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波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恳求他适可而止,恳求他忘记方才的一切。“瞧我,尽说这些没要紧的,倒让你听了一耳朵牢骚。单子我晚些看,你先去忙吧。”
马伯庸垂着眼,姿态恭谨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懂,只应了声“是”,便安静地退了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直到走出那屋子,秋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他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沿着脊梁骨急速漫上来,激得他指尖微微发冷,连阳光都仿佛失去了温度。
北边庄子租子短缺,掺假使诈……西街铺子账目糊涂,牵扯太太陪房……
这两件事,像两块被冰浸透的巨石,猝然投入他心湖,不仅砸开了波澜,更惊起了底下埋藏已久的所有隐忧与碎片——平儿往日零星的叹息、府里日渐缩减却强撑的排场、下人们之间关于外头当铺生意兴隆的闲话……都自动围绕着这两块“石头”,迅速凝结成一种清晰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认知:
贾府这煊赫架子,内里的亏空与腐朽,怕是比他猜想的还要厉害得多,那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更是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脓疮在里头烂着,动不得,碰不得。这个家,不是在走下坡路,而是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脚下传来的已经不是轻微的震动,而是炽热岩浆翻滚的轰鸣。火山爆发时,最先被吞噬的,就是他们这些无根无基、却又知晓内情的小人物。
时间不多了。他得再快些。
他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小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静静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方才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心上。光靠谨慎藏匿已不足以自保。他必须开始为自己铺设后路,而且必须立刻、从眼下就能着手的事情做起。
他忽然意识到,平儿今日这看似失控的牢骚,其分量远比之前那盒冻疮膏要重。那膏药是暖的,这些话却是冰的,裹挟着贾府内里腐烂的寒气。她将这寒气分了一丝给他,既是无心的宣泄,也未尝不是一种极致的信任和……预警。他接住了,就不能白白接着。
这后路,或许是下次外出采买时,不再仅仅完成差事,而要有意留心那些与府里有来往、但又相对独立的皇商或铺子老板,观察哪些人行事有底线、口风紧;或许是利用核对外账的机会,悄悄记下几条可能用得上的门路或人名;又或许是,将每月那点微薄的月钱,想办法换成更容易携带、更不引人注目的散碎银子或几张小小银票,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点惊悸与寒意死死压下去,转而化入眼底一片沉静的坚决。平儿这扇窗,为他撬开的不仅是生路,更是看清这艘巨轮航向的了望孔。他不能只满足于看,他必须开始学着造自己的小船。
他必须守好这扇窗,在这船沉之前,找到那片能让他活下去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