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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钱揣在怀里,初时像块冰,几日下来,倒也被体温捂得带了点温热,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安稳了几日,耳边没有新的传唤,马伯庸手下核对账目的动作,也似乎比前两日顺滑了些。他依旧将自己埋在琏凤院永无止境的庶务里,像一头重新套上轭的牲口,循着熟悉的磨道,一圈圈地走,不敢快一步,也不敢慢一步。

这日后晌,他刚将新到的几篓茶叶清点入库,拿着册子从后院那间弥漫着草木清香的库房出来,午后的阳光斜照在穿堂的白墙上,亮得晃眼。就在这一片明晃晃的光影里,他瞧见平儿独自站在穿堂连接正房的阴影交界处,身子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像是专程候着他。她身后是空寂的庭院,只有偶尔一两声鸟鸣,更衬得此地静得异样。

“马管事,”她声音不高,脸上是惯常的平和,但眼神在他脸上快速掠过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奶奶这会儿得闲,叫你过去问问院里用度。”等他走近两步,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时,她看似无意地用指尖拂过身旁盆栽的一片叶子,就在那叶片微颤的瞬间,她才又几乎用气音补了半句,“刚核完上月的总账,眼下心情倒还顺遂。”

马伯庸心下一顿,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不敢多言,只将头更低了些,用同样轻的声音道:“谢平姑娘提点。”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其价值远超那几钱赏银,它划定了这次召见的安全边界,也预示着边界之外的风险。

屋里,王熙凤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半张脸沐在光里,半张脸隐在暗处。几页账纸松散地搭在她膝头,她没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榻边的小几。角落里那座西洋座钟的钟摆规律地摇晃,滴答声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在人的心弦上。

马伯庸垂首行礼,能感到那目光慢悠悠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的凉意,从头到脚,一寸寸地刮过。

例行公事地问完几项日常用度,王熙凤将膝头的账纸往旁边小几上一撂,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她终于正眼看他,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差事办得还算经心。大观园走一遭,倒真历练出点样子了。”

马伯庸腰身弯了弯,姿态恭谨驯服:“全仗奶奶调教,奴才不敢不尽心。”

王熙凤像是没听见他的谦辞,目光掠过他,投向窗外一隅湛蓝的天空,自顾自往下说,语气轻缓,却字字砸实:“咱们院里,杂事多,累人。光靠我一个,便是三头六臂也照应不来。”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他低垂的、纹丝不动的头顶上,像鹰隼审视着爪下的猎物,“你是个明白人,手脚也干净。往后……那些寻常差事外,少不得还有些更吃重的,”她在这里有一个刻意的、令人窒息的停顿,仿佛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欣赏他下意识的屏息,“要你们这些得力的人来扛。”

马伯庸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梁窜了上来,瞬间通达四肢百骸。他脸上不敢露分毫,反倒将头埋得更深,声音里带上恰好的、微颤的惶恐:“奶奶信重,奴才感激不尽。只怕……只怕奴才年轻,经的事少,见识浅薄,驮不动重担,反耽误了奶奶的大事……”

“驮不动,就学着驮。”王熙凤截断他的话,语气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要紧的是心要定,要知道轻重,明白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记,什么该忘。”她重新拿起那几页账纸,仿佛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随意摆了摆手,“眼门前的事,先做好。”

“是,奴才告退。”他维持着躬身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了那间弥漫着檀香与威压的屋子。

退出正房,午后的日头明晃晃的,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光有亮度,没有暖意,刺得他眼睛发酸。院中那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粉嘟嘟的花簇在他眼里却像一团团凝固的、不祥的胭脂云。一阵穿堂风掠过,卷起些许尘埃,吹得他袍角翻飞,那股子无形的压力并未散去,反而像一件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棉袄,沉沉地套在了他身上,裹得他透不过气,连心跳都变得费力。他抬头望了望天,方才还湛蓝的一隅,不知何时已被天际漫上来的一抹铅灰色蚕食。风里带来了湿土的气息——山雨,是真的要来了。

“更吃重的”……那背后是什么?是去年年底,赖大管家亲手料理的那桩城外庄子上的“流匪侵扰”,最后两个庄头悄无声息地换了人?还是像周瑞家的儿子那样,看似风光地“送了一趟年礼”,回来后就得了奶奶的重赏,却接连好几晚从梦魇中惊醒?是去碰那几本连林之孝看了都眼神闪烁的、记录着府外“人情往来”的暗账?还是……像多年前那个多嘴的陪房一样,被派去“照料”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官司,最终人却再也没能回府?

他几乎能嗅到那话语背后,一丝铁锈和泥沼混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回到那间斗室,关上门,四周死寂。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像溺水者抓住一块浮木,缓缓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将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滞涩感驱赶出去。

缰绳已收紧,鞭子已扬起。他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只求埋头做事、苟全性命。王熙凤要的不是一头只会拉磨的牲口,而是一把能咬人、也能随时舍弃的刀。他得在这风雨彻底将他撕碎、卷走之前,找到那根能救命的稻草——或许,是更仔细地观察,将每一件经手的“重任”都留下一点不为人知的凭证?或许,是向林之孝那样的“老实人”示好,为自己留一条可能的退路?又或者,最迫切的,是学会如何在挥舞这把刀时,既能见血,又不让血污溅湿了自己的鞋袜,在这即将淹没一切的泥沼中,挣扎着呼吸。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这府里的天,从来就不是晴空万里,只是他以往蜷缩在角落,未曾被卷入风暴中心罢了。如今,缰绳已收紧,鞭子已扬起。他得在这风雨彻底将他撕碎、卷走之前,找到那根能救命的稻草,或者……更迫切的是,学会如何在即将淹没一切的泥沼中,挣扎着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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