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幻想也熄灭了。将贾府里里外外看了个通透后,马伯庸心里那片冰凉的清明,此刻像在磨刀石上反复砥砺过的刀锋,寒光凛冽,只映出一件事:
逃。
必须逃出去。
这念头不再是慌乱下的嘶喊,而是用血淋淋的现实夯实的、唯一的活路。它像一根烧红的铁楔,带着千钧之力,“咚”的一声被硬生生钉进了他的脑髓深处。剧痛过后,是一种奇异的稳固感,仿佛所有纷乱的思绪都被它强行铆合在一起,围绕着它旋转。它成了往后所有心思、所有动作不可动摇的轴心。
先前那点对“安稳”的贪恋、所有的犹豫不决,全被这铁楔震得粉碎。换上的,是一副硬过铁石、冷透骨髓的心肠。
光发狠不够。他得有个能踩实了往下走的章程。得像解一团乱麻,把那滔天大难,冷静地拆解成能一把把去揪、一根根去理的线头。
他躺在吞噬一切的黑暗里,脑子转得比巡夜人的梆子声还急还密,开始拆解这要命的目标。
顶要紧的事,清晰得刺眼:尽快弄够买命钱,然后想办法从这贾府脱身。
掰开揉碎了,就是三道鬼门关,横亘眼前。
头一关,是钱。
这是最要命的根基。手里满打满算二十两,差得太远。他需要更多,多到能撑着他逃到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隐姓埋名,熬过最初那断筋折骨、惶惶不可终日的难关。
怎么弄?指望着那点可怜的月钱和主子们心情好时施舍的零碎赏赐?等到猴年马月去!恐怕到时贾府这座山先塌了,把他活埋在里面。
必须靠着手里这点微末的权力,更稳、更巧、更狠地捞。
“俭省”的法子还能用,但得把网撒大点,手更巧点。比方说,采买时,能不能搭上个长期、“懂事”的供货的,弄点细水长流的回扣?人选是关键:要找那等有些小聪明、懂得‘规矩’,但又背景不硬、易于拿捏的。每次抽取的数额,必须控制在一个既能积少成多、又绝不引人注目的微妙比例之内,这需要极其精准的拿捏。日子一长,便是可观的进项。
贾琏那条险恶的线……是刀口舔血,可说不定也是条快道?下回若再让他经手那些见不得光的账,能不能在数目上玩更精妙、更隐蔽的戏法,神鬼不知地扣下点?这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失手就是立刻杖毙的下场。但……值不值得赌一把?他得反复掂量,寻找那万分之一的安全缝隙。
还有没有别的来钱路子?府里那些管得稀松的库房,那些淘汰下来、账目糊涂的旧家伙什……是不是还能趁着混乱,再榨出几钱油水?
第二关,是路。
往哪儿逃?怎么逃?逃出去靠什么活?这些不能靠蒙,得心中有图,脚下才有路。
户籍路引是道冰冷的铁闸。他是贾府家生子,身契牢牢捏在主家手里。那薄薄一张纸,却比千斤铁链更牢靠地锁着他的性命。没这玩意儿,官府绝不会给他放行文书。没了清白身份,他就是个黑户,是荒郊野岭里一具无人问津的腐尸,是官道上一条可以被随意打杀的野狗。硬闯去做流民?不行,那样死得更快,更惨。
非得打听打听有没有那见不得光的门路。黑市?能不能使大价钱,买一个干净的、能经得起盘查的身份?这是泼天的大险,一着不慎便是人财两空,但也许是这死局里唯一的指望。他得出门办事时就竖起耳朵,不漏过市井间一丝一毫关于这方面的隐秘风声。
目的地选哪儿?南边繁华,花销大,但人多混杂,鱼龙俱下,容易藏身。西北或西南荒僻,日子清苦,可或许天高皇帝远,官家管得松些?他得有意识地搜集信息,知道各地的物价、谋生的难易、官府盘查的紧松。
甚至,他得开始冷静地审视自己,除了伺候人、拨弄几下算盘,还有什么能在外面换饭吃的本事?写字?记账?这点在贾府里还算能唬人的玩意儿,离了这高门大院,在真正的市井里,还值几文钱?是否需要偷偷学些更实用的手艺?
第三关,是时。
什么时候跑?不是想跑就能抬腿的。跑早了,钱不够,准备不足,是送死。跑晚了,船沉了,大家一起溺毙。
他得等一个恰当的时机。这时机最好能凑齐几样:头一件,手里钱够数,心里不慌。第二件,对外头的门道摸清了几分,知道该往哪走,怎么活。第三件,也是最要紧的,能让他平平安安地溜走,不至于刚跑出二里地就被当作逃奴锁回来,那便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什么样的时机算“恰当”?府里出大乱子,人仰马翻,没人顾得上一个下人的去向?或者,他能找个由头,名正言顺地出远门办差,然后就此泥牛入海,人间蒸发?比方说,押送一批货去个天远地远的地方?
这得熬,得耐心地等,更得时刻备着,像潜伏的猎豹,机会一到,就能用尽全身力气扑出去,咬住不放。
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让他透不过气。钱是胆,路是眼,时是命。缺一样,都是万劫不复。
可奇怪的是,那灭顶的压力底下,反倒生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力气。迷惘和惧怕被这具体的一道道关卡逼退,换上的是一种认准了死理、非要在这铁板上凿出一条缝隙的硬气。
他知道,往前每一步都是踩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一失足就粉身碎骨。但他没了退路。背后,就是正在崩塌的悬崖。
第二天起来,他眼底泛着血丝,是昨夜思虑过甚的痕迹,但神色却异样地平静,甚至比往常更显沉得住气,仿佛那铁楔已将他的神魂镇住。他去给王熙凤回话,语气恭顺,条理分明,挑不出一丝错处。
王熙凤正为了一笔糊涂账对几个管事发脾气,见他进来,脸色稍缓:“还是你让人省心。罢了,这些糟烂事不提。前儿庄子上送来的山货,你拣些好的,分送各房,账目记清。”
“是,奶奶。”马伯庸低头应下,心口却倏地一紧。经手分送各房礼物……这看似寻常的差事里头,是不是也能挪出点缝隙?比如,将几样顶好的、品质差异不易察觉的干货,偷偷换成次一等的,将那微小的差价神不知鬼不觉地吞了?
一个极细微、却实实在在可以操作的捞钱法子,在他冷静的审视下,清晰地冒了头。
他退出正房,走在廊下。日头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只觉得那光都是冷的。一个端着茶水的小丫鬟匆匆走过,险些撞上他,慌忙低头告罪。马伯庸只是漠然地侧身让过,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就在刚才,他心里做出了决定:从今往后,这府里的一切人、一切事,于他而言,都只是达成“逃离”此一目标的工具与背景,再无半分情谊或牵连可言。
他看着那些依旧忙碌或偷奸耍滑的仆役,看着这依旧雕梁画栋、却已能闻到腐朽气息的庭院,心里冷然道:
你们还在醉生梦死,我却早已醒透了。
那逃生的香头,已经点燃,正一寸寸,烧向尽头。他知道,这香有两头同时在燃:一头烧的是他积攒钱财、寻觅生路的时间;另一头,烧的便是这贾府摇摇欲坠的基业。他必须赶在府邸轰然倒塌、将他彻底埋葬之前,从这香火燃尽的灰烬中,抢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