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贾府风平浪静，静得让人心慌。
马伯庸照例天一亮就起身，匆匆扒了几口没什么油水的下人早饭，赶到那间窄得转不开身的值事房，开始对着仿佛永远理不清的单子、对牌和账本，埋头处理一日“社畜”活计。
自上回风波后，来旺家的似乎暂时消停了。但马伯庸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这深宅大院里的弯绕，比他当年在互联网公司拼KpI、应付办公室政治还要凶险。那时好歹规则相对明确，拼的是业绩和能力；这里拼的却是心眼、背景和谁更狠，规则模糊如雾，稍有不慎，跌进坑里连尸骨都找不到。
“马管事，”一个小丫鬟在门边探头，嗓音细细的，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平儿姐姐让我来问，前几日说的那批夏日要用的扇子、手帕，还有解暑药材，单子可拟好了？老太太、太太屋里，还有各房姑娘那儿，都等着用呢。”
马伯庸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显，只一拍额头，作恍然状：“好了好了，正打算下午就给平姑娘送过去。有劳妹妹跑这一趟。”他从纸堆中抽出一张早已反复斟酌过的采购清单递了过去。
小丫鬟抿嘴一笑，接了单子便转身离去。
马伯庸面上笑容淡去，眉头微蹙。这差事他早盘算过：扇子手帕不算顶贵重，但用量大、牵扯的主子多，属于不易出彩、却极易背锅的活儿。因此拟单时他格外谨慎，材质、数量、款式都反复掂量，既不敢太奢靡招摇，也不敢太俭省丢脸，字斟句酌，只求稳妥，不授人以柄。
下午，他拿着单子去找平儿。她正忙着核对月例银子，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清脆而急促。见他来了，她便暂且放下。她拉过单子，目光如涓涓细流，从上至下迅速扫了一遍，随即点了点头：“思虑得还算周到，就按这个办吧。银子去账房支，对牌我让丰儿拿给你。”
过程顺利得让马伯庸心里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打鼓。平儿这关，过得太轻易了，连一句多余的询问都没有。
他压下翻涌的疑虑，恭敬道：“谢平儿姑娘。若没什么吩咐，奴才这就去办。”
平儿并未立刻将单子还他，而是抬眼看了他一下。那眼神依旧平和如水，却比平时深了些，仿佛能映出人心底的波澜。
“这采买的差事，说繁琐也繁琐，说容易也容易。”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议论天气，但右手食指的指尖，却在清单上“清凉杭绸帕子五十方”和“上等檀香扇二十柄”这两项旁边，若有似无地、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目光却似乎透过薄薄的纸张，落在虚无处，“东西买回来，数目、品质、时辰，三者对上，交割清楚了，便是一功。”她稍稍加重了“三者对上”这几个字的语气，随即又恢复平常，“府里多少双眼睛看着，盼着人出错、好瞧热闹的，也不少。你是个明白人，凡事……自己多经心就好。”
说罢，她才将单子递还给他，重新埋首于那堆账册之中，淡淡道：“去罢。”
马伯庸心头剧震！数目、品质、时辰！ 平儿特意将这三样并列提出，并强调了“对上”，绝非偶然！她是在用最隐晦的方式提醒他，这次采买的雷，极可能就埋在这三处！尤其是她指尖点过的那两项，是清单中单价稍高、最易在品质上以次充好、或在数目上短斤少两的！
“是！奴才必定谨记于心，事事仔细，万万不敢出半分纰漏！”他强压心惊，连忙躬身应道，后背已沁出一层细汗。
退出房门，他那点异样感已化为清晰的警讯。平儿将鱼饵抛下，看他这条池中之鱼，有没有本事既吃到饵，又能从暗处的钩子上脱身。这不是信任，这是一场冷酷的试炼。
支领银两的过程异常顺畅。账房先生验过平儿的批条，利落地称好银子包妥，嘴里还客套地念叨：“夏日采买琐碎，马管事辛苦。”
“分内之事，应当的。”马伯庸客气一句，接过那沉甸甸的银包，指尖传来的冰凉金属感让他略踏实了些。预算给得充裕，时限也有十来天，只要不出差错，这活儿并不难办——前提是，没有人存心捣鬼。
接下来只剩领对牌——没它出不了府，东西也运不进来。
管这块对牌发放的，恰是来旺家的手下，一个姓钱的婆子。马伯庸刚迈进那院子，脚步就不自觉放慢，心里那根弦又一次微微绷紧，如同拉满的弓。
钱婆子正翘着脚，与几个小丫鬟说得唾沫横飞。一抬眼看见马伯庸，脸上瞬间堆起笑，热情得近乎夸张，褶子都挤成了一朵老菊花：“哎哟！是马管事！什么风把您吹来啦？真是贵脚踏贱地！”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让马伯庸胃里一阵不适。他按下翻腾的疑虑，拱手道：“钱妈妈说笑了。奉平儿姑娘的吩咐，来领对牌，外出采买些夏日用物。”边说边将平儿批的条子递上。
钱婆子几乎是用抢的接过去，看也不看就揣进怀里，连声应道：“好说好说！平姑娘交代的事，哪敢耽误片刻？您稍等，屁股都不用挪窝，我这就取对牌！”说完，她那胖硕的身躯竟展现出不符的敏捷，扭身就钻进了旁边屋内。
旁边一个眉眼清秀的小丫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被钱婆子临进屋前回头一记凌厉的眼风狠狠瞪了回去，吓得她立刻讪讪低头，绞着衣角。
马伯庸心里的异样感已化为实质的不安。太配合了，太热情了，反常得近乎诡异。事若反常必有妖。
钱婆子很快返回，手里拿着一枚黑漆木对牌，脸上的笑容堆得更加浓腻：“马管事，给您！都办妥了！您瞧瞧，出入时辰、采买事项，都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马伯庸接过对牌，入手是木料特有的冰凉坚硬质感。他指腹细细摩挲过牌面每一个刻痕与字迹，凝神核验。这黑漆木牌是府中标准制式，一面用朱漆深刻着“荣国府”三个大字和一组编号，另一面则用墨笔细细填写着：“五月初七，巳正出，申正归。事由：采买夏日用物。管事:马。”末尾，盖着内管事专用的骑缝朱印，鲜红清晰，墨迹也看似干透。
日期、事由、用印，全都无误。三个时辰的时限也算宽裕。但他脑中已如同现代风险控制系统般飞速运转起来，瞬间标出几个高风险节点：
风险点一：墨迹。 这填写之处，墨迹是否用了特殊配方？是否容易被水晕染或被人用巧妙手法添减笔画篡改？“申正”若变成“午正”，时间立刻减半！
风险点二：交接流程。 钱婆子态度巨变，背后定有授意。结合平儿的提醒（数目、品质、时辰）以及他密账上记录的情报（“旺侄，常出入，西角门”，“钱婆，旺心腹”），这采买对牌背后，很可能关联着他们惯常的利益输送链条。自己这次，怕是碍了别人的财路，或者被选作了完美的替罪羔羊。
风险点三：品质界定。 “上等檀香扇”、“清凉杭绸帕”，何为上等？何为清凉？标准模糊，全凭验收人一张嘴。
“有劳钱妈妈。”马伯庸道谢，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眼神躲闪的小丫头和笑容殷切的钱婆子，心底已警铃大作，危机感如冰线缠绕脊椎。
“您太客气了！都是为府里办事嘛！”钱婆子笑得见牙不见眼，“马管事年轻有为，这采买差事是越办越熟练了，往后咱们常打交道的地方多着呢！有什么要老婆子我行方便的，尽管开口！”
话里话外，似乎都暗示着“合作”与“行方便”。马伯庸心底冷笑，含糊应了几句，收好对牌和银子，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离开。走出老远，仍觉得背后那一道混合着探究与算计的目光紧紧黏着，让他后颈发凉。
回到值事房，他紧紧关上门，仿佛要将所有窥视隔绝在外。他将对牌、银子和采购清单一一在桌上排开，如同审视战场沙盘，重新进行最严格的核对。
清单，是他亲手拟的，逻辑清晰。
银子，重量、成色、封条，无误。
对牌，字迹、印章、格式，合规。
一切看起来严丝合缝，流程顺畅得如同精心排练过。难道真是自己经历了连番打击后，变得草木皆兵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一次例行公事，按既定最稳妥的方案办即可。他甚至不打算更换供应商，仍准备去找上回合作过、底细相对清楚、还算老实的那家店，熟门熟路，最大限度减少变量和出错的可能。
他将东西仔细收好，特别是那包关系身家性命的银子，塞进贴身内袋，用线缝死。望向窗外西沉的日头，残阳如血，马伯庸在心里默默规划：明天一早就出府，直奔店铺，验货、装车、押运回府，第一时间找平儿交割清楚，绝不在任何环节多做停留。这桩差事，必须快了结，早安心。
然而，心底最深处，那一丝被无数次验证过的警觉，如同水底坚韧的草蔓，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下去，轻轻摇曳着，搅动一池看似平静的春水。这贾府里头，哪有什么真正顺当的、不标价的差事？
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一枚冰冷坚硬的印章紧贴肌肤，如同另一重无法摆脱的梦魇。府内的明枪暗箭已足够凶险，而府外“广济寺后街”所代表的未知威胁，更像一片永不散去的沉重阴云，压得他时常喘不过气。此刻这异样的“顺利”，仿佛是暴风雨降临前，那短暂而令人窒息的压抑宁静。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腹间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无论如何，箭已上弦，不得不发。
窗外，天色彻底暗下，府中各处的灯笼次第亮起，勾勒出亭台楼阁宁静祥和的轮廓。然而在这片暖光之下，仿佛有无形的暗流在悄然蠕动，蛰伏着，静待天明，静待那即将上演的、生死一线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