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是被饿醒的。
胃里像有一把锉刀在来回刮擦,喉咙干得冒烟。他挣扎着从冰冷的土炕上坐起,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窗外日头已经老高,明晃晃地照进来,提醒他新的一天——或者说,审判日——已经到来。
任务,算是勉强完成了。但接下来呢?
王熙凤会满意吗?还是会从哪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再给他致命一击?他不敢细想。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然后去面对那位心思难测的琏二奶奶。
他强撑着起身,舀起水缸里冰凉的剩水胡乱抹了把脸,试图洗掉一些疲惫。走到大厨房,时辰已晚,只剩下些残羹冷炙。负责打扫的婆子看见他,倒是比前几日多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像是打量,又带着点敬畏?
“马管事起了?灶上还温着点粥,给您盛一碗?”婆子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客气。
马伯庸心里一动。消息传得真快。看来他“搞定”了二奶奶那桩“不可能任务”的风声,已经隐隐传开了。在这捧高踩低的府里,一点能力的证明,远比空口的忠心更有分量。
他含糊应了声,接过那碗温吞的薄粥和两个硬馒头,默默地蹲在墙角吃起来。味道依旧糟糕,但此刻吃在嘴里,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滋味。
“效率……这就是我证明的价值吗?” 他一边机械地咀嚼,一边冷静地思考。
“用二十两、三天时间,通过灰色渠道,搞定市价八十两的御供料子。在王熙凤看来,这恐怕不是什么‘忠诚’或‘守法’,而是‘有手段’、‘能办事’。她需要的,或许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管家,而是一把能替她撕开规则、达成目的的刀。”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发寒,但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这个诡异职场中的定位。
“‘她不需要过程,只需要结果。’”马伯庸心底发寒,但思路却愈发清晰。“这次‘成功’,恰恰证明了旧采买流程的彻底失败——一个管事若想‘高效’完成主子交代的差事,首要学会的不是精打细算,而是钻营、行贿、走偏门。这个体系,正在系统地培养蛀虫和冒险家,而不是忠诚的管家。我的条陈,必须把这血淋淋的悖论摆在最前面!”
这个认知让他看到了自己作为“刀”的价值,也让他推行改革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和迫切。他不仅要活下去,更要改变这个逼良为娼的环境。
吃完这顿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的饭,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衫,朝着王熙凤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目光果然复杂了许多。有依旧躲闪的,有好奇打量的,甚至还有一两个低阶管事,远远地朝他点了点头。他衣襟内侧那些代表阻碍的划痕,此刻仿佛在隐隐发烫,提醒他这短暂的“风光”背后,是怎样的艰难与不堪。
到了院门口,正碰上平儿从里面出来。
“马管事?”平儿见到他,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看出了他的疲惫,低声道:“二奶奶刚起身,这会儿心情……尚可。你是来回话的?”
“是,平儿姑娘。”马伯庸连忙躬身,“料子昨夜已连夜入库,特来向二奶奶复命。”
平儿点点头,声音更轻了些:“进去吧,照实说便是。奶奶……心里有数。”
这句“心里有数”,让马伯庸忐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分。他谢过平儿,整了整心神,迈步进屋。
王熙凤果然刚起不久,正坐在梳妆台前,由小丫鬟伺候着篦头。她从镜子里瞥见马伯庸进来,没回头,只懒懒地问了一句:“差事办妥了?”
“回二奶奶,托您的福,二十匹‘雨过天青’软烟罗,已于昨夜子时后验收入库,账目、对牌均已交割清楚。”马伯庸垂手躬身,言简意赅,不敢有丝毫卖弄或表功之意。
镜中的王熙凤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呵,动作倒是不慢。”
她没有问价格,没有问渠道,更没有问过程如何艰辛。仿佛那二十两银子买到二十匹御供料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种刻意的忽略,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她不需要过程,只需要结果。而一个能带来“超预期”结果的下属,在她这里,就暂时有了存在的价值。
“行了,知道了。差事办得还算利落,没误了我的事。”她终于转过身,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带着审视,“瞧着是下了力气。回去好生歇着吧,月钱照旧支领。往后……用心当差。”
没有额外的赏赐,没有温言的抚慰,只有一句“月钱照旧”和“用心当差”。但这对于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马伯庸来说,已是天大的恩典。
“谢二奶奶!奴才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奶奶信任!”他深深一揖,退出了屋子。
走到廊下,阳光照在身上,他才有了一种真实感——活下来了,暂时。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定之际,平儿却从后面悄悄跟了上来,递给他一个小布包。
“马管事,”她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带着一丝忧虑,“方才门房说,有个面生的小子塞了这个,指明要立刻交给你,说完就跑了。我瞧着蹊跷,本想拦下,又怕……怕误了你什么要紧事,或是有人借此攀诬你。东西我原样拿来,你……自己千万仔细,莫要被人拿了把柄。”
马伯庸心里咯噔一下,接过那不过巴掌大的布包,入手微沉。他谢过平儿,快步离开正院,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才颤抖着手打开。
布包里没有字条,只有一样东西——
一枚和他怀里那枚黑色印章,一模一样的印章。
嗡!
马伯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枚新出现的印章,是警告?是确认?还是……新一轮交易的开始?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钻进他的脑海:“对方能如此精准地把东西送到我手上,说明他们不仅知道我的存在,更对我在府内的动向了如指掌!我刚刚办完二奶奶的差事,他们就立刻现身……这是提醒我,我这条‘偏门’走得不错,以后还得继续走下去?他们想把我牢牢绑在这条见不得光的船上?”
原主的秘密,不再只是过去的包袱,更成了悬在头顶、操控他未来的提线。他刚刚因为完成王熙凤的任务而获得的一丝喘息之机,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礼物”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他看着手中两枚几乎毫无差别的印章,再想起绒线胡同刘爷那阴鸷的眼神,只觉得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黑暗中缓缓向他罩来。
前方的路,似乎比身后刚刚走过的,更加凶险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