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清晨六点七分。
持续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力竭,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阴雨。天色不再是彻夜的黑,而是透出一种压抑的、死灰色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世界狰狞的轮廓。
关山水库那超过八千五百万立方米的库容量,已在四个多小时前,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尽数倾泻而下,化作下游地区无尽的苦难。
关陵县委常委、县人武部部长王铁军,站在一艘县水利局河道巡逻艇的船头,终于艰难地驶入了灌口镇镇区的范围。他和五十多名武警民兵精锐,从关陵县城出发到灌口镇,这短短二十几公里的路,竟花了整整四个多小时。
这四个小时里,他们尝试了所有已知的公路和乡道,无数次被滔天的洪水、坍塌的桥梁和泥石流逼退。最终,只能依靠这艘唯一的专业船和几条冲锋舟,以及征调来的橡皮艇和挂机船,组成一支水上救援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冒险从洪水相对平缓的泛区边缘,绕着巨大的弧形,一点点迂回摸索进来。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船上的硬汉都倒吸一口凉气,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此刻灌口镇已不再是那个宁静的河畔小镇。
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黄褐色泥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臭气味,混合着泥沙、腐烂植物、柴油以及某种更令人不安的、属于死亡的气息。浑浊的黄褐色洪水并未完全退去,仍占据着绝大部分街巷,水深及腰甚至没顶,水面漂浮着令人触目惊心的杂物:断裂的家具、撕裂的衣物、散落的塑料制品、泡得发胀的粮食口袋。以及偶尔浮沉的、形态模糊的牲畜尸体。
越往里走,水位越深,曾经熟悉的街道完全失去了轮廓,只能凭借露出水面的屋顶、电线杆和树冠来勉强辨认方位。
屋顶上,三三两两的幸存者蜷缩着,他们浑身湿透,眼神空洞,有的在无声地哭泣,有的只是呆呆地望着水面,仿佛灵魂已被洪水一同冲走。看到冲锋舟,一些人木然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几乎熄灭的希望之光。
粗大的柳树和杨树上,挂满了各种漂浮物,更多的,是紧紧抱着树枝、精疲力尽的人。一个男人几乎赤着上身,死死抱着一段粗枝,看到救援队伍,他想呼喊,却只发出沙哑的“嗬嗬”声。几个孩子被大人用腰带勉强固定在更高的树杈上,冻得小脸发青,瑟瑟发抖。
而水面上,则是最令人心碎的画面。
除了那些漂浮的家当,更刺目的是那些不再挣扎的生命。
一头肚子鼓胀得惊人的白猪,四蹄僵直地漂过冲锋舟旁。
不远处,几只鸡的羽毛黏连在一起,随着水波起伏。
紧接着,一具裹着泥浆的遗体被水流推着,撞在了一栋二层小楼的墙角,停滞下来,那模糊的轮廓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绝望。操舟的民兵猛地扭过头,不忍再看。
王铁军的牙关死死咬紧,下颌线绷得像铁。他经历过不少抢险,但如此惨烈的场面,仍是第一次见到。每一眼,都是对视觉和心灵的残酷冲击。
“快!救树上和屋顶上的灾民,注意水下障碍物!”王铁军的声音因极力压抑情绪而变得异常沙哑低沉。
冲锋舟小心翼翼地避开水面漂浮的杂物和可能存在的暗桩,向最近的幸存者驶去。武警和民兵们奋力将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群众拉上船,用最快的速度给他们披上有限的雨衣和保温毯。
“镇政府呢?!镇政府办公楼在哪?!”王铁军抓住一个刚被救上船、惊魂未定的青壮年大声问道。
青年颤抖着手指向镇子中心的方向,语无伦次:“没......没了......都淹了......水最高的时候,都快没过三楼窗台了,张书记、赵镇长他们......不知道......不知道在哪......”
王铁军的心猛地一沉:灌口镇指挥系统可能已经瘫痪。
“那边!楼顶有人!”一名眼尖的武警指着镇政府大楼的方向。
巡逻艇和冲锋舟缓缓靠拢。只见那栋四层大楼的楼顶,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许多人浑身湿透,在清晨的冷风中瑟瑟发抖,相互依偎着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镇长赵永强几乎是从人群里扑到栏杆边的,他眼圈赤红,声音已经完全嘶哑:“王部长!是王部长吗?!你们可算来了!!”他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
党委书记张德海也在一旁,被人搀扶着,脸色灰败,头上胡乱缠着浸血的纱布,昔日的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和巨大的惊恐。
王铁军命令船只靠拢,率先跳上楼顶平台。他用力握住赵永强冰冷颤抖的手:“永强同志、德海同志,你们辛苦了!县里正在全力组织救援,大部队和物资很快就能打开通道!现在情况怎么样?领导班子成员都在吗?指挥体系能不能运转?”
这是他现在最需要评估的问题——灌口镇的“大脑”是否还在。
赵永强和张德海的身体同时一僵,脸上掠过一丝极度的复杂和恐惧。两人对视一眼,张德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赵永强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水泡得字迹模糊的纸,那是昨晚匆忙记录的干部带队分工名单。
他的手指颤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王部长......班子......班子成员全在一线村组。刘副镇长在镇东头安置点,现在联系不上......最......最糟糕的是......”
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田恪行副镇长......他昨晚主动请缨,带了一支小队去最下游的金滩村督促转移......后来水势一下子暴涨,彻底失去了联系......整整三个小时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去的那个方向,是洪峰最凶猛的地方!”
王铁军的心猛地一沉。他虽然不认识这个田恪行,但“最下游”、“最凶猛”这两个词,像冰锥一样刺进他心里。他瞬间明白了赵永强脸上那恐惧的深层含义——那不仅仅是对同僚遇险的悲痛,更是对自身决策延误所导致严重后果的恐惧和负罪感。
“知道了。”王铁军的声音沉重无比,他没有时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立刻转身,抓过对讲机,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压过了所有的哀泣和风声:
“各小组听我命令!一队,以水利局巡逻艇为指挥中心,立刻建立前方联络点,绘制水深和障碍物草图!”
“二队,所有橡皮艇和挂机船立刻散开,以镇政府大楼为中心,辐射搜索所有可见房屋,优先救援屋顶和窗口的幸存者!喊话,用电喇叭不停喊话!”
“三队,民兵骨干登楼,协助镇干部统计幸存者人数,清点伤员,集中分配我们带来的食物和药品!”
“动作快!我们是在和死神抢人!”
命令一下,整个死寂的水面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活力。发动机再次轰鸣起来,橙色的橡皮艇像一片片生命的羽毛,迅速驶向那些绝望的“孤岛”。呼喊声、安慰声、以及冲锋舟马达的轰鸣声开始响起,奋力驱散着那令人绝望的死寂。
王铁军站在楼顶边缘,望着楼下这片末日般的景象。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家具、衣物、玩具、塑料瓶,甚至还有家畜肿胀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几个小时前这里发生的惨剧。
他清楚,这只是开始。他们找到的,只是幸存者中比较幸运的那一部分。还有更多的人,被淹没在这片死水之下,或者被困在更遥远、更偏僻的村庄里。
天光渐渐放亮,但那铅灰色的云层依然低垂,仿佛不愿离去,要亲眼见证这人间地狱的全貌。洪水的咆哮早已远去,留下的,是比洪水本身更加沉重和无尽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