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一片混沌的深水中缓缓浮起,带着些许疲惫的滞涩感。
阳光有些晃眼,带着午后的热度,透过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楚鱼眯了眯眼,适应着光线。
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方熟悉的小院的石凳上,身下是冰凉的触感。
手里……她低头,看见自己正拿着一件缝补到一半的灰色布衣,针线还挂在上面,针脚细密匀称,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手法。
“鱼儿,发什么呆呢?日头大了,快进屋来。”
温和的妇人声音从身后那间低矮的、冒着些许炊烟的灶间传来。
声音里带着常年操劳的沙哑,以及一种让她心头莫名发软的烟火气息。
楚鱼怔怔地转过头。
娘亲正端着一盆清水从灶间走出来,身上系着那条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粗布围裙。
她脸上带着熟悉的、慈爱的笑容,眼角的皱纹也因为这笑意舒展开来。
几缕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
阳光照在她身上,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这里是……家?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小小的院子,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
墙角堆着整齐的柴火,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打着补丁的旧衫,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那棵老槐树枝叶繁茂,是她小时候就有的,夏日里一家人在树下纳凉吃饭。
一切都对,一切都如此自然。
心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悄然滑过,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入水底,消失无踪。
快得让她来不及捕捉,那感觉便已散去。
她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针线和衣服,站起身,拍了拍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向着灶房走去,口中应着:“来了,娘。”
声音出口,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久违的温顺。
日子如同村口那架老旧的水车,吱吱呀呀,缓慢而规律地转动着。
晨起帮母亲生火做饭,洒扫庭院。
午后坐在槐树下缝补衣物,或是对着院子里那小块菜畦发呆。
黄昏时分,若是父亲和弟弟从田里归来早些,一家人还能围坐在院中那张有些摇晃的木桌旁,就着咸菜喝些稀薄的米粥。
“阿姐,你瞧我抓的蚱蜢!”
十岁的弟弟黑瘦得像只小猴,举着一根草茎串起的虫子,兴冲冲跑到她面前。
楚鱼接过,笑了笑,顺手揉了揉弟弟汗湿的头发。
那蚱蜢在她指尖挣扎,触须颤动,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邻家那个叫阿远的少年,时常会探头进来,塞给她一把新摘的、带着露水的野果,或是两支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然后红着脸跑开。
母亲看在眼里,偶尔会轻声叹气:“鱼儿,你年岁也不小了,阿远那孩子……”
每当这时,楚鱼便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中那片空茫的迷雾似乎更浓了些。
她好像……在等什么?
可究竟在等什么呢?
这念头如风中残烛,一闪即灭。
她似乎渐渐习惯了这贫瘠却安宁的日常,习惯了指尖被针扎破的细微刺痛,习惯了日升月落的循环。
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会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醒,望着糊着旧纸的窗棂透进的微弱月光,心头空落落的,仿佛缺了极大一块。
那缺失的是什么?
她用力去想,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日子依旧如溪水般平静地流淌,仿佛那夜月光下的短暂心悸,不过是疲惫生出的一场错觉。
楚鱼依旧早起,帮着母亲在灶间忙碌。
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母亲日渐苍老的侧脸。
她看着那跳跃的火光,有时会莫名出神,觉得那火焰深处,似乎本该有另一种更炽烈、更灵动的形态,而非只是这般温顺地舔舐着锅底。
“鱼儿,火小些,粥要糊了。”
母亲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
她低头,用烧火棍拨了拨柴薪,火星溅出几点,很快黯淡下去。
午后,她坐在槐树下缝补。
针尖穿过粗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邻家阿远又来了,这次没带野果,只隔着矮矮的土坯院墙,远远看了她一会儿,黝黑的脸上带着少年人笨拙的关切。
楚鱼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阿远像是受惊的兔子,立刻低下头,手足无措地摆弄着墙头的狗尾巴草,很快便寻了个由头匆匆走开了。
母亲在屋里纳鞋底,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那叹息声,比往日又沉重了几分。
楚鱼捏着针,指尖微微用力。
她似乎能感觉到母亲那无声的期盼,如同渐渐收拢的蛛网,细密而柔韧地缠绕在她周身。
阿远的心思,村人的眼光,还有这方小小院落圈出的天地。
一切都构成了一种温吞而强大的力量,推着她,沿着一条早已被划定好的轨迹,一步步往前走。
嫁人,生子,操持家务,如同母亲一样,将一生的岁月都耗损在这片土地上。
这个认知让她心口莫名一阵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凭依。
傍晚,父亲和弟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饭桌上,依旧是稀薄的米粥和一小碟咸菜。
弟弟叽叽喳喳地说着田里的趣事,父亲沉默地喝着粥,眉宇间是常年劳作刻下的深痕。
楚鱼安静地吃着,粥饭寡淡无味。
她看着碗里清可见底的米汤,恍惚间,似乎觉得自己本该咀嚼着更具韧性的东西,或许是某种蕴含灵气的肉干?
又或者是……她甩甩头,将这荒谬的念头驱散。
夜深了。
她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细微的虫鸣。
白日里那些被压抑的、模糊的念头,在黑暗中又悄然浮现。
她总觉得,自己不该属于这里。
不属于这贫瘠的土地,不属于这被一眼望到头的命运。
她好像……遗失了什么东西。
一件很重要,甚至比性命还要紧的东西。
那东西冰凉凉的,有时像是一块润泽的玉石,有时又像是一截枯死的藤蔓,形状变幻不定,唯一清晰的是它带来的那种空洞与焦灼。
她用力去想,拼命在记忆的废墟里挖掘。
可脑海中除了这十几年农家生活的点滴,便只剩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每一次试图触碰那片迷雾,都会引来一阵剧烈的头痛。
几次徒劳的挣扎后,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算了。
或许,那真的只是一场梦。
或许,她生来就只是楚鱼,是这个农家女楚鱼。
那些光怪陆离的碎片,不过是话本子看多了生出的妄念。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和皂角气味的薄被里,试图汲取一点虚假的暖意。
心底那份不甘与探寻,如同被遗弃在角落的铁器,在日复一日的温水浸泡中,正悄无声息地……锈蚀。
日子被拉长,如同浸了水的麻绳,沉甸甸的,缠绕得人透不过气。
楚鱼发现自己起得越来越晚了。
不是贪睡,而是醒来后,望着头顶黢黑的房梁,听着院子里母亲早已开始的、轻手轻脚的忙碌声。
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会将她牢牢钉在床上。
起身,需要耗费比往日更多的心力。
灶膛里的火,依旧温顺。
她却常常盯着那跳跃的橘红色出神,直到锅里的水烧干,发出刺啦的声响,才被母亲略带责备的呼唤惊醒。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腹上除了常年劳作的薄茧,还有针扎的细小伤口。
这双手,似乎本该握着别的什么东西,比烧火棍更沉,比绣花针更利,挥动时,应有清越的鸣响伴着一往无前的光。
念头如烟,风一吹就散,只留下掌心一片空茫。
槐树下的缝补,也变得机械而麻木。
针脚依旧细密,却失了那份专注,更像是一种无需思考的本能动作。
阿远还是常来,有时隔着院墙递过来一个刚烤熟的红薯,烫得他龇牙咧嘴。
楚鱼接过,低声道谢,红薯的香甜在口中化开,却品不出太多的滋味。
母亲看着她,眼神里的忧虑日渐加深,却不再催促,只是那沉默本身,比言语更显沉重。
她开始害怕黄昏。
当夕阳将小院的土墙染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昏黄,父亲和弟弟拖着被田埂压弯的影子归来。
一家人围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桌旁,听着弟弟絮叨着田里无关紧要的琐事,看着父母脸上被岁月和贫瘠刻下的深深沟壑。
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便会将她淹没。
这就是她的一生吗?
她偷偷打量母亲。
母亲正低头喝着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粥,花白的头发在夕阳余晖下像一层衰败的霜。
她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后的自己,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被同样的生活磨去所有棱角,眼中只剩下认命的浑浊。
不。
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
不该是这样。
可应该是怎样?
她用力去想,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片迷雾顽固地盘踞在记忆深处,拒不放行任何清晰的影像。
只有一种感觉愈发清晰。
她正在失去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不是外物,而是她自身的一部分。
那份曾让她在月夜下心悸的锐气,那份不甘于沉寂的躁动。
正如同指尖渐渐淡去的薄茧,在日复一日的温水浸泡中,被一点点磨平、剥落。
她甚至不再频繁地从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醒了。
偶尔半夜醒来,也只是睁着眼,茫然地看着黑暗。
听着身旁弟弟均匀的呼吸声,心头那片空落落的地方,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空洞,不再产生尖锐的疼痛。
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痛,如同生了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所剩无几的感知。
锈色,正从心底那片缺失之地,悄无声息地向外蔓延,浸染着她所有的感官和意念。
她不再去用力思考那缺失的是什么,仿佛默认了它的失去,也默认了这温水般令人窒息的生活。
反抗的念头,似火星落入湿柴,连一缕青烟都未曾升起,便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