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来的那封家书,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连日来都让我寝食难安。我刻意回避着与乌执的深入交流,生怕触及那个无法回避的话题。乌执依旧如常,捣药、整理虫草、或是沉默地坐在廊下,擦拭他那支骨笛。但他越是表现得平静寻常,我心底那份不安和愧疚就越是滋长得疯狂。
这日傍晚,我正心神不宁地坐在廊下看着远山发呆,乌执却从外面回来,他手中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布包,走到我面前。
布包打开,里面竟是一套崭新的苗族盛装!
那是极为深邃华贵的紫黑色,并非寻常靛蓝。衣料是光滑的土布,上面用璀璨的金线、银线和彩丝绣满了繁复无比的图案——展翅欲飞的凤凰、缠绕的藤蔓、神秘古老的符文,在夕阳余晖下流光溢彩,美得令人窒息。旁边还配着沉甸甸的、雕刻着同样纹路的银冠和层层叠叠的银项圈、银手镯。
我愣住了,抬头看他:“这……这是谁的?”寨中谁要有这样的喜事?竟做得如此华丽精致。
乌执绿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我,声音清晰而肯定:“你的。”
我的?我彻底懵了。
“寨中新人结亲,都需得阿喜婆婆亲手缝制婚服,接受她的祝福,才算礼成。”他解释道,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阿喜婆婆?”我茫然重复,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
“阿喜婆婆是寨中最有福气的老人,她缝的嫁衣,能带来好运和长久。”乌执解释道,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
我的心却咚咚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婚服?祝福?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还是……他已经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在用他的方式挽留?
我猛地想起之前了解到的寨子规矩——外人若想留下,必须放弃山外一切,与寨中人通婚……我要放弃京城的一切?放弃父母家族?永远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苗寨里?
“阿执,我……”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那封家书,想要说明我的为难,却被巨大的愧疚和一种莫名的恐惧堵住了喉咙。我怕一旦说出口,眼前这短暂的、如同偷来的温馨就会瞬间破碎。
乌执静静地看着我脸上变幻的神色,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清晰地映出我所有的忐忑和退缩。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戳破了我试图掩饰的情绪:
“你是被神树认可的人。”
“日后,自然是要和我在一起的。”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一字一句,轻轻敲打在我的心上:“你是怕,和我在一起后,便再也不能走出这座寨子,是吗?”
我的心事被如此直白地戳破,顿时一阵心虚慌乱,下意识地脱口反驳:“不是!我……”
然而,在对上他那双过于清澈、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的眼睛时,我的否认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颓然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是啊,我在怕。我怕被永远困在这里,我怕失去京城的繁华和自由,我怕……承担不起留下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就在我被巨大的矛盾撕扯时,乌执却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伸出手,不是逼迫,不是挽留,而是轻轻握住了我冰凉颤抖的手。他的掌心依旧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不要撒谎,阿意。”他第一次用如此亲昵的称呼叫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纵容,“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他愿意让我走?。
乌执绿色的眼眸中没有了以往的冰冷和迷雾,只剩下一种深沉而包容的平静,仿佛广袤的星空,可以容纳我所有的犹豫和不安。
“我会等你。”他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像誓言般重重落下,“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处理好你的事情,或者……只是去看看。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神秘莫测、掌控一切的巴代雄,只是一个愿意给予无限等待和信任的少年。
他越是如此,我心中的那份负罪感和责任感就越是沉重。我不能让他无尽地等下去,那对他太不公平。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语气变得异常认真:
“阿执,你给我三个月的时间。”
“我回京城,我会想办法说服我的父母,取消和梁家的婚约。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如果……”我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如果三个月之后,我还没有回来找你……你就别再等我了。就当我……就当我从未出现过!”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对他最底线的保护。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虚耗光阴,沉浸在无望的等待里。
然而,乌执的反应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他没有愤怒,没有质疑,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失望。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夕阳最后的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的目光看似平静地落在我的眼睛上,但眼角的余光,却极其精准地扫过我后颈侧——那个之前被“虫子”叮咬过、此刻仿佛微微发热的地方。那颗原本极淡的小痣,此刻的颜色,竟变得如同朱砂一般鲜红刺眼。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绿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了然与……或许是无奈?
“你可以离开,不必有任何顾虑。”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完全相信了我的说辞,并未因那朱红的痣点破任何事,然而那话语中的内容却重逾千斤。
“即便是三年,”他顿了顿,目光再次与我对视,那里面似乎藏着无尽的耐心和一种看透一切后、依旧选择等待的笃定,“三十年。”
“我都会等。”
三年……三十年……
我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击,酸涩、感动、愧疚、还有一种被他那了然的目光看穿的心虚瞬间淹没了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那颗痣……
我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乌执却抬手,用微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揩去我脸颊的泪痕。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再次擦过那粒变得朱红的痣,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别哭。”他说。语气依旧平静,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然后,他拿起那套华丽的婚服,重新仔细地包裹好,转身放回了里屋。
仿佛刚才那场沉重得足以影响一生的对话,以及他悄然发现的“秘密”,都只是一次关于明天天气的寻常交代。
而我站在原地,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颈那粒发烫的痣,心里波澜万丈,清楚地知道,有些承诺,或许从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已然蒙上了阴影。
无论是我给他的、掺杂着不安和隐瞒的三个月之约,还是他给我的、那看透一切后依旧给出的,沉重如山的三十年之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