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叔公家,果然又是一番询问。我早已想好说辞,只道是去附近风景好的地方散了散心,忘了时辰。叔公虽有些疑虑,但见我安然无恙,也未深究,只再三叮嘱深山危险。
晚膳时,我状似无意地问起:“叔公,这附近的山里,是不是还散居着一些苗人?我今日好像远远看到一座小楼,和寨子里的不太一样。”
叔公放下酒杯,捋了捋胡须:“是啊,这十万大山里头,散落的寨子多着呢。有些就几户人家,甚至独门独户的,都不稀奇。多是些老辈人,不愿挪窝,或者……”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有些是守着祖传的东西,或者……不太方便与外人打交道的。”
我心里一动:“不方便与外人打交道?为什么?”
叔公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山里规矩多,有些人家传承特殊,养些虫啊蛇啊的,寻常人避之不及,他们也乐得清静。知意啊,你好奇归好奇,可别瞎闯,有些地方,邪门得很。”
我乖巧点头,心里却像被猫爪挠过一样。传承特殊?养虫蛇?说的不就是乌蛊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安分守己,陪着叔公走亲访友,但心思早已飞到了那片迷雾山林。京城来的家书催问归期,被我以“叔公盛情难却,欲多陪伴些时日”为由搪塞了过去。母亲虽疑虑,但碍于情面,也只能由着我。
我必须留下来。那个谜一样的少年,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我所有的好奇心和征服欲。
又过了两日,我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再次准备好驱虫药粉和干粮,一早便出了门。这一次,我目标明确——乌蛊的居所。
手腕上的银镯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我轻轻抚摸着那只枯叶蝶,低声道:“这次,也要靠你带路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银镯似乎极轻微地嗡动了一下。
再次踏入密林,我已比上次镇定许多。果然,没走多久,那只碧绿色的小蜂再次出现,嗡嗡地绕着我的银镯飞舞,然后开始引路。
轻车熟路地穿过那片香气奇异的紫色花丛,那座低矮的古旧吊脚楼和那片神秘的园圃再次出现在眼前。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洒在平台上,驱散了些许阴翳。乌蛊没有在捣药,也没有在捉虫,而是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锤和刻刀,正对着一片薄薄的银片专注地敲打着。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里传出很远。
他低着头,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长睫垂下一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中的银片。
我没有立刻打扰他,而是悄悄走近,站在篱笆外看着。
他似乎在雕刻一个新的项圈,花纹比之前给我的手镯更加繁复诡异,隐约能看到扭曲的蛇形和某种从未见过的花卉。他的手指灵活异常,银锤起落间,流畅的纹路便一点点显现出来。
直到我轻轻推开篱笆门,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才猛地抬起头。
看到是我,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我的再次到来并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看着我。
“我又来了。”我笑着走过去,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镯,“它好像真的不嫌我烦。”
我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银片上,惊叹道:“你又在做新的银饰了?这次的花纹好特别!”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半成品,语气平淡:“给山神的供奉。”
“山神?”我好奇地在他身边的廊檐台阶上坐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你们这里信奉山神吗?”
“嗯。”他点头,“山养育我们。要感恩。”
他的信仰简单而直接。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想起叔公的话,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乌蛊,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你的族人……不住在下面的寨子里?”
他沉默了一下,绿色的眼眸看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声音没什么起伏:“这里,就是我的地方。”
“那……下面的寨子,是叫巫滕寨吗?”我继续问,我记得叔公提过这附近最大的苗寨就叫这个名字。
他点了点头。
“那他们……”我斟酌着用词,“他们知道你住在这里吗?你们……有来往吗?”
他转回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清澈依旧,却仿佛能看穿我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忽然问:“你听到什么了?”
我心里一紧,有种被看穿的心虚,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好奇……你看,你懂得这么多,手艺这么好,寨子里的人一定很尊敬你吧?”
他静静地看了我几秒,直看得我头皮发麻,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们叫我‘蛊’。”
我愣住了。
“蛊?”我下意识地重复,“为什么?因为你……养虫子吗?”
“嗯。”他低下头,继续拿起银锤和刻刀,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们怕,也敬。但不会靠近。”
怕,也敬。但不会靠近。
短短几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心脏,带来一丝清晰的钝痛。
我忽然明白了叔公那句“不方便与外人打交道”和“邪门”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为什么他那日说“它们都在”,却从未提及“他们”。
他生活在这片山林里,与虫蛇草木为伴,却被自己的族人孤立着,畏惧着,只用一个代表着他所掌控的危险力量的代号来称呼他——“蛊”。
所以,他那份与世隔绝的孤寂,并非全然出于自愿。
而我,这个山外来的、穿着明亮衣裙、带着虚假笑容的不速之客,却一次次地闯入他的领地,打着“好奇”和“有趣”的旗号,肆意撩拨,把他当作一个解闷的、新奇的玩具。
这一刻,我心底那点卑劣的、目的不纯的心思,仿佛被这山间的阳光照得无所遁形,让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羞愧和……刺痛。
我看着他又低下头专注雕刻的侧影,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鼻梁挺直,唇线抿着,透着一种近乎脆弱的精致,与他身上那种神秘危险的气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他本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正常的名字,被族人亲切地呼唤。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我几乎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那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敲打声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
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
“乌执。”
乌执。
执着的执。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光,穿透了“蛊”这个代号所带来的阴翳和距离感,真切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乌执。原来他叫乌执。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怜惜、愧疚和更加强烈的好奇的情绪翻涌上来。
我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个名字,仿佛抓住了一根能真正靠近他的线。
“乌执……”我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卷过这两个字,试图感受其中的意味。然后,我扬起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灿烂、却或许也掺杂了一丝真心的笑容,语气亲昵地说:“这个名字很好听啊!比‘蛊’好听多了!那我以后叫你阿执,好不好?”
我叫他“阿执”。
这是极其亲昵的称呼,带着明显的目的性,想要打破那层无形的壁垒,想要显得与众不同。
他明显愣住了。
手中的银锤和刻刀彻底停了下来。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微微睁大,清晰地映出我的笑脸。他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惊到了,甚至……有些无措。
山林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回应。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惊讶,有困惑,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就在我以为他会拒绝,或者再次用沉默拉开距离时,他却极轻极快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他同意了!
一股巨大的、掺杂着得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瞬间冲垮了方才那点愧疚。看,他再次接纳了我的靠近,甚至允许了我使用如此亲昵的称呼。
我笑得更加明媚,得寸进尺地凑近了些,看着他手里雕刻的银片,语气娇憨:“阿执,这个项圈做完要多久啊?上面的蛇纹真好看,是保护山神的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眸,浓密的长睫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他重新拿起工具,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只是那节奏,似乎比刚才略微乱了一点点。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到他低低的、几乎融在敲击声里的回应:
“嗯。”
“驱邪,避凶。”
我的心,在一片叮当作响的银器敲打声和手腕银镯冰凉的触感中,不规律地跳动着。
我知道,我叫出“阿执”的那一刻,某种界限被打破了。
这场危险的游戏,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深入的阶段。
而我,沉溺于这种打破禁忌的快感和一步步靠近神秘的刺激中,几乎忘了去想,他点头的那一刻,眼底深处,那抹飞快掠过的、幽暗难明的光,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