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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熹,晨曦透过库房破旧的窗纸,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
沈清欢缓缓睁开眼。
一夜的休憩,加上身体自愈能力的初步恢复,虽然剧痛依旧,但至少让她恢复了些许力气,头脑也愈发清明冷静。额角伤口处传来隐隐的痒意,那是开始愈合的迹象,得益于她昨晚及时且正确的处理。
外面府里的动静似乎平息了不少,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弥漫在空气中。
她知道,搜索不会停止,那个“厉鬼索命”的传言恐怕已经传遍全府,王氏绝不会允许这种动摇内宅统治的流言继续发酵。她必须在对方采取更极端手段之前,主动现身,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库房门外。
“给我仔细搜!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是王氏身边另一个得力的管事嬷嬷,姓钱。
“嬷嬷,这库房……锁好像是开的?”一个丫鬟怯生生地说。
“推开!”钱嬷嬷厉声道。
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刺眼的阳光和几道身影一同涌入,瞬间打破了库房的沉寂。钱嬷嬷带着四个粗壮婆子,手持棍棒,如临大敌般涌了进来。
当他们的目光落在角落那个裹着脏污棉被、缓缓站起身的身影时,所有人都是猛地一僵,脸上血色褪尽。
晨曦中,沈清欢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包扎的布条渗出暗红的血迹,衣衫褴褛,沾满污秽。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那双眼睛,清亮、冰冷,如同浸过寒潭的墨玉,没有丝毫怯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令人心悸的冷漠。
她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也没有瑟瑟发抖地求饶。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却让几个手持棍棒的婆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鬼、鬼……”有婆子牙齿打颤。
“闭嘴!”钱嬷嬷强自镇定,厉声喝道,但微微颤抖的尾音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她死死盯着沈清欢,“三小姐?你……你是人是鬼?!”
沈清欢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钱嬷嬷觉得,鬼需要裹着被子取暖吗?”
她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钱嬷嬷一噎,仔细打量,确实能看到沈清欢呼吸时呵出的白气,以及她脚下淡淡的影子。不是鬼!是人!
这个认知让她胆子壮了不少,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这真的是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三小姐?怎么像完全变了个人?
“既然是人,三小姐为何在此装神弄鬼?还伤了周嬷嬷!夫人正要寻你问话,跟我们走吧!”钱嬷嬷色厉内荏地上前一步,示意婆子们拿人。
“问话?”沈清欢目光扫过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婆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正好,我也有几句话,想当着父亲和母亲的面,问个清楚。”
她特意加重了“父亲”二字。
钱嬷嬷眉头一皱:“老爷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休要胡搅蛮缠!拿下!”
两个婆子壮着胆子就要上前。
“我看谁敢!”沈清欢猛地抬眸,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那两个婆子。那目光中的威压和寒意,竟让两个常年做粗活、力气不小的婆子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我虽卑微,也是吏部侍郎沈明章的亲生女儿,是上了族谱的沈家小姐!”沈清欢一字一顿,声音掷地有声,“昨日之事,黑白颠倒,污我清白,欲置我于死地!如今,我侥幸未死,只想求一个公道!若母亲执意要在私底下‘问话’,而非请父亲主持公道,莫非是心中有鬼,怕某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被父亲知晓吗?”
她的话语如同绵里藏针,尤其是那句“见不得光的事情”,让钱嬷嬷心头猛地一跳。她想起夫人昨夜得知周嬷嬷出事、沈清欢失踪后的震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难道这三小姐,真的知道了什么?
钱嬷嬷眼神变幻,死死盯着沈清欢,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沈清欢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她,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半晌,钱嬷嬷咬了咬牙。此事牵扯甚大,已非她一个奴才能做主的了。
“好!既然三小姐要见老爷夫人,老奴这就去禀报!还请三小姐……稍安勿躁!”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带着警告的意味,随即对身后婆子使了个眼色,“看好三小姐!”
说完,她匆匆转身离去,脚步带着一丝慌乱。
留下的四个婆子围在库房门口,看着中央那个虽然狼狈却气势惊人的少女,再不敢有丝毫怠慢,更不敢靠近。
沈清欢重新裹紧了棉被,靠在箱笼上,闭目养神。她知道,第一关,她暂时闯过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约莫一炷香后,钱嬷嬷去而复返,脸色复杂。
“三小姐,老爷和夫人已在荣禧堂等候,请吧。”
荣禧堂,是沈府主院的正厅,是处理家族大事和会见重要客人的地方。王氏选择在那里“问话”,其用意不言而喻——要在正式场合,以绝对的优势,彻底将她压服。
沈清欢睁开眼,眸中一片冷然。
她站起身,毫不理会身上脏污的棉被和破烂的衣衫,挺直脊梁,一步步向外走去。阳光照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而坚定的影子。
荣禧堂内,气氛凝重。
沈明章身穿常服,坐在主位之上,面色阴沉,看不出喜怒。他年近四十,面容儒雅,但眼底深处却带着官场沉浮留下的精明与算计。
王氏坐在他下首,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的袄裙,头戴赤金头面,妆容精致,但眼角眉梢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戾气。她看着缓缓走进来的沈清欢,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两侧站着不少府中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和丫鬟,沈如玉也站在王氏身后,看着沈清欢,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丝快意,仿佛在说:“你这贱人居然还没死!”
沈清欢踏入厅堂,无视四周或惊惧、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径直走到堂中站定。她甚至没有行礼,只是抬起那双清冷的眸子,平静地看向主位上的两人。
“逆女!见到父母,为何不跪?!”沈明章见她如此姿态,率先发难,声音带着官威。
沈清欢微微挑眉,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厅堂里:“女儿昨夜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浑身是伤,行动不便。更何况,女儿心中有几个疑问未解,恐跪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你!”沈明章被她的话噎住,脸色更加难看。
王氏按捺不住,猛地一拍茶几,厉声道:“沈清欢!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装神弄鬼!你与人私通,败坏门风,被关入柴房思过,不知悔改,竟还敢打伤嬷嬷,逃匿在外!如今还敢在此大放厥词?你眼里还有没有父母家法!”
好一顶接一顶的大帽子扣下来!
若是原主,恐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了。
但现在的沈清欢,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的嘲讽让王氏心头火起。
“私通?”她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转向沈明章,“父亲为官清明,执掌吏部,最重证据。请问母亲,指控女儿私通,人证何在?物证又何在?莫非仅凭几个下人的空口白牙,就能定一个官家小姐的生死大罪吗?若此事传扬出去,不知朝中御史,会如何评价父亲……治家之道?”
沈明章瞳孔微缩。他确实最重官声,沈清欢的话,精准地戳在了他的痛处。他不由地瞥了王氏一眼,带着一丝询问。
王氏心中一慌,强自镇定道:“人证物证俱在!那马夫已经招认!你衣衫不整也是事实!”
“招认?”沈清欢目光锐利如刀,“是严刑拷打下的屈打成招吧?至于衣衫不整……女儿昨日被母亲‘请’去问话时,衣衫本是整齐的。为何后来会不整,母亲何不问问您身边那位如今还动弹不得的周嬷嬷?或许是她,或者别的什么人,意图不轨呢?”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暗示自己才是受害者。
“你……你血口喷人!”王氏气得浑身发抖。
“女儿是否血口喷人,父亲明察秋毫,自有公断。”沈清欢不再看王氏,目光重新落回沈明章身上,话锋陡然一转,“其实,女儿昨夜在柴房中,除了思考自己的冤屈,还偶然想起一件事,觉得或许应该禀报父亲。”
她顿了顿,成功地吸引了沈明章全部的注意力,才缓缓地,用一种清晰却足以让堂内少数人听清的音量说道:
“女儿前日去给母亲请安时,似乎隐约听到母亲与周嬷嬷提及……‘河督张大人’、‘三万两’、‘考核评语’等语。女儿当时未曾深思,如今想来,不知是否与父亲吏部公务有关?女儿愚钝,心中疑惑,唯恐是有人借母亲之名,行不轨之事,损害父亲清誉,故不敢不报。”
“轰——!”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整个荣禧堂!
沈明章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神惊疑不定地看向王氏!
河督张大人!三万两!考核评语!
这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这是他暗中操作的一桩隐秘交易,王氏怎会知晓?!还让这个庶女听了去?!
王氏更是如遭雷击,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指着沈清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眼中的惊恐,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整个荣禧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下人全都屏住了呼吸,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大小姐沈如玉也惊呆了,茫然地看着瞬间失态的父母。
沈清欢站在原地,迎着沈明章惊怒交加和王氏惊恐万状的目光,神情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冰冷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光芒。
她知道,她抛出的这个鱼饵,已经精准地咬住了最关键的两条大鱼。
局面,从这一刻起,开始逆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