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沙城的高阁之上,风声呜咽,像无数亡魂在低语。
子夜的墨色浸透了窗棂,唯有桌上一盏灵晶灯,散发着幽冷的光。
叶辰的指尖停在一卷古旧的皮纸上,那是以古神骸骨鞣制而成的《逆命录》。
他的视线凝固在四个字上——神死了,挺好。
这狂悖的字迹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他拖入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他猛地抬手,用力按住刺痛的太阳穴。
又来了。
那张脸,那张曾在他穿越之初,递来半碗馊饭,用一条瘸腿的代价教他如何在死人堆里活过第一夜的脸,正在飞速褪色、模糊。
张七……他只记得这个名字,却再也拼凑不出那张饱经风霜的容颜。
记忆像被看不见的手抓走的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呼——
狂风骤然灌入,窗棂应声碎裂!
六道漆黑的身影如鬼魅般穿入,带起一阵刺鼻的血腥味。
是六道鸦,他最忠诚的信使。
它们羽翼上滴下的鲜血并未散开,而是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汇聚、蠕动,最终啄出三行令人心悸的血字:
心渊裂谷……
碑在哭……
你快忘了你是谁。
叶辰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瞳孔收缩如针。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左手掌心那枚与生魂相连的六道心核,猛地一震,竟传来一阵不属于他的、来自亘古洪荒的悲鸣。
“领主!”
影工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他手中的地脉监测仪正发出急促的警报声。
他脸色惨白,声音因恐惧而发紧:“连夜调取的数据显示,心渊裂谷方向出现规律性的地脉震荡,频率……频率与档案中记载的‘归墟残碑’共鸣完全同步!”
他顿了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抬头看向叶辰:“而且,根据对您识海的远程监测,每震荡一次,您的脑波就会出现零点七秒的绝对空白期。这不是巧合。”
影工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动了某个不可名状的存在:“是‘苍’……是那个禁忌的存在,在从您的识海里挖掘东西!您的名字、您的誓约、您经历的每一次刻骨铭心的痛……对它而言,都是最美味的养料。”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精巧到极致的金属匣子,无数秘银齿轮与微小的灵晶交错咬合,在灯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辉。
“领主,这是我刚完成的‘记忆机关匣’,理论上能将一段核心记忆从您的识海中剥离并封存。但……材料和技术所限,只能使用一次。您必须做出选择——在被彻底挖空之前,您要”
留下什么?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叶辰独自站在赤沙城外的无名碑林中央。
这里埋葬着无数追随他战死的英魂,每一块石碑都没有名字,因为他曾发誓,他会记住每一个人。
可现在,他连自己都快要忘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机关匣,闭上双眼,竭力在脑海中搜寻。
他想记起月咏,那个清冷如月的女子,第一次放下所有戒备,轻声唤他“主人”时的场景。
那本该是他记忆中最温柔的一抹亮色。
然而,识海深处,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雪白。
他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
他不敢再想下去,转头望向赤沙城医疗中心的方向。
在那里,小南正沉睡在维生医疗舱中,那是他用半生军功换来的、维系她最后生命气息的地方。
“如果……”他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如果连她都记不得了……我还为什么而战?”
话音落下的瞬间,掌心的六道心核骤然滚烫,仿佛要将他的骨血融化!
一道宏大而悲悯的低语,跨越时空,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零非无情,乃以情承劫。”
叶辰身形剧震,猛地抬头。
这是他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读过的碑文,却陌生而又熟悉,仿佛在亿万年前,就有人一笔一划,将它刻在了自己的灵魂之上。
他不再犹豫。
他带上记忆机关匣与六道鸦,亲率一队最精锐的影工,启程前往心渊裂谷。
旅途漫长而死寂。
他们穿越了黑雾荒原,脚下的大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色,布满了凝固的、如同泪痕般的沟壑。
影工说,那是上一个纪元,大地流尽最后一滴眼泪后结成的痂。
“呱!”
一只六道鸦突然尖啸着俯冲落地,锋利的爪子疯狂地刨开龟裂的地面,很快,一具半埋的骸骨显露出来。
骸骨的胸甲上,用利刃刻着两个字——晓·斥候阿獠。
一名随行的老影工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指着那具骸骨,声音里带着哭腔:“姿势不对……领主,阿獠战死时的姿势不是这样的!他是跪着的,头颅……头颅朝着我们赤沙城的方向!”
叶辰沉默地蹲下身,摘掉手套,将冰冷的手掌覆于骸骨的额头。
他闭上眼,启动了“影蚀共鸣”——一种读取残存执念的禁术。
刹那间,一股微弱到极致,却又倔强到不肯消散的意念涌入他的脑海。
“请……让他……记住我们……”
三日后,当队伍抵达目的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无法言语。
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横亘在天地之间。
裂谷之下,并非预想中的熔岩或深渊,而是一片死寂的、如墨汁般浓稠的湖。
湖面上,游弋着无数近乎透明的鱼影,它们没有眼睛,身体却散发着悲伤的气息。
“血泪鱼……”影工喃喃自语,“传说中以生灵消散的记忆为食的怪物。”
叶辰看见,湖面上漂浮着无数萤火虫般的光点,每一颗光点,都是一段被剥离的记忆。
而那些血泪鱼,正缓缓地、贪婪地啃食着这些光点。
他的目光越过墨湖,投向裂谷的尽头。
在那里,一尊与山岩同色的石像,静静地矗立在一块残破的石碑前。
石像手持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刀,刀身之上,隐约可见两个古朴的篆字——勿忘。
当叶辰的脚步踏上裂谷边缘时,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石像的脸……正是张七。
是他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却又在梦魇中反复折磨着他的,张七的脸。
石像,或者说石七,那双石质的眼眸缓缓睁开,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混沌的灰。
它抬起手中的锈刀,刀尖遥遥指向叶辰,发出的声音像是两块巨石在摩擦,干涩而沉重:
“汝已忘七情,失真名,不配入心渊。”
叶辰没有反驳。
他缓缓摘下遮蔽了半张脸的金属面具,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
他迎着石像森然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不记得他了……但我记得这痛。这就够了。”
话音落下,石七那双混沌的眼瞳骤然收缩,握刀的手臂上,石屑簌簌落下,那沉重无比的刀锋,竟开始缓缓抬起。
与此同时,墨色的湖底深处,第一尾始终在游弋的血泪鱼,悄无声息地转过方向,朝着岸边的叶辰,张开了它那足以吞噬记忆的、虚无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