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绾指尖夹着那片薄绢,指腹摩挲过缝线裂口。绢面依旧空白,可她知道血里有字——就像沈婕妤心口的断箭,藏得再深,终究会露出锈痕。
她没说话,只将绢片平铺在案上,左手腕一翻,凤冠碎片贴着菱形疤痕压下。皮肤灼痛,像是被火针刺入经脉。她咬牙,指尖划破掌心,血珠滚落,正正滴在绢心。
血未散。
反而如活物般爬行,在素绢上勾出四字:倒视见真。
谢明昭站在窗边,目光从她手腕移向墙上悬挂的伪造血诏。那道“赐死谢明昭”的朱批仍在,墨迹浓重,杀意凛然。他眸光微动,已明白她要做什么。
“你怀疑诏书上的字能变?”他问。
“不是怀疑。”她抬眼,“是验证。先帝合葬碑底刻文,倒映时‘昭’化为‘玥’,我早该想到——真相不在纸上,而在影中。”
她起身,取下血诏,反面朝外,用银钉钉于墙面。烛火从背后照来,纸透光,字影投在青砖之上。
起初只是模糊轮廓。她调近烛台,火苗猛地一跳,墙上映出的“昭”字骤然扭曲——横折钩拉长,右半部下沉,末笔竖弯钩回旋如钩月。
成了“玥”。
谢明昭瞳孔一缩。他一步上前,伸手抚过墙影,指尖沿着字形描摹。分毫不差。这不是巧合,是刻意为之的字谜。
“有人用倒影改写遗命。”他声音冷下去,“把‘赐死谢明玥’,伪作‘赐死谢明昭’。”
“不止。”慕清绾盯着那影,“若倒视为真,则正书为假。真正的血诏从未存在,存在的只是它的倒影——一个颠倒的皇权。”
她忽然闭眼。
凤冠碎片发烫,血脉逆冲,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冷宫残瓦下,长公主俯身对她笑,唇边一点胭脂未干:“你以为谢明昭是真的?他不过是……”
话未说完,便被毒酒呛断。
此刻,那笑声再度在耳畔响起,清晰得如同就在身后。她肩头一颤,却未睁眼,任那幻音穿脑而过。
谢明昭察觉异样,转身看她。她脸色苍白,额角渗汗,左手紧攥凤冠碎片,指节泛白。他知道,那是执棋者在与过往交锋。
“你还记得什么?”他问。
“我记得她说的话。”慕清绾睁眼,目光如刃,“她没说完,但我知道下半句——‘他不过是个替身’。”
空气凝了一瞬。
谢明昭未辩解,只缓缓抬起右手,袖口金线蛊纹微闪。他走向窗边,手指扣住窗棂,似在感知什么。片刻后,他忽然抬手,接住一片自窗外射入的青铜残片。
边缘锐利,割破了他的掌心。
血顺着金属滑落,滴在案上,与慕清绾的血混作一处。那残片不过寸许,却刻着四字:双生守国。
字体古拙,笔锋带钩,与先帝合葬墓碑底刻如出一辙。
“这不是新刻的。”谢明昭低声道,“是旧物。而且——”他翻转残片,背面纹路细密,“这纹,和皇陵主道石门上的符文同源。”
慕清绾接过残片,凤冠碎片贴上金属表面。嗡的一声轻震,碎片竟与之共鸣,发出极细微的鸣响。
“它认得这个。”她喃喃,“这不是普通的信物。是钥匙的一部分。”
“谁扔进来的?”她抬头。
“不重要。”谢明昭望着她,“重要的是,他们想让我们看见这四个字。‘双生守国’——先帝留下的契约,还是长公主布下的陷阱?”
慕清绾没答。她将残片置于血诏倒影旁,两相对照。字形、笔势、转折角度,完全一致。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同一时刻镌刻。
“如果血诏是假的,那真正的遗命是什么?”她问。
“保护谢明玥。”谢明昭道,“上一回我们推测过。先帝真正想保全的,是长公主。”
“可她已是谋逆之首。”慕清绾冷笑,“屠相府、控朝臣、炼蛊阵——这样的罪孽,值得先帝以江山为代价去护?”
“除非……”谢明昭顿了顿,“她不是罪人,而是被牺牲的那个。”
慕清绾心头一震。
她忽然想起地牢老者临死前的话:“母蛊等的不是血亲,是愿舍命破局之人。”当时她以为是指自己,可现在想来——或许那人本就是长公主?
她摇头,压下杂念。“不管先帝想保谁,伪造血诏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谢明昭成为众矢之的,逼他退位,甚至逼他死。”
“而我,恰好成了执行者。”谢明昭看着她,“你曾是我废后的推手之一。”
“我是被利用的棋子。”她直视他,“就像沈婕妤,像三皇子,像所有被‘初七取血’的人。我们都被困在这盘棋里,走着别人写好的步子。”
谢明昭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将龙纹玉佩按在血诏正面上。玉佩温润,触纸即颤。他闭眼,血从掌心流入玉佩纹路。
刹那间,玉佩发烫,血诏上的“昭”字竟微微泛起金芒。
“它在回应。”他睁开眼,“我的血,能让假诏短暂显真——可墙上的倒影,却始终是‘玥’。”
“因为真相不会被掩盖。”慕清绾轻声道,“哪怕被篡改千遍,它仍会在影子里浮现。”
她伸手,将血诏从墙上取下,正面对着烛火。字迹清晰,杀意昭然。可当她将其翻转,背对烛光,倒影再次投在墙上——“昭”字又一次化为“玥”。
如此反复三次。
每一次,倒影都忠实还原了“赐死谢明玥”的原貌。
“这不是伪造。”她终于明白,“这是翻转。真正的血诏写着‘赐死谢明玥’,却被人为倒置,成了‘赐死谢明昭’。他们用光影游戏,偷换了皇权归属。”
谢明昭盯着那影子,良久未语。
他忽然道:“若先帝真要杀她,为何不昭告天下?偏要用这种诡谲手段?”
“因为不能。”慕清绾低声道,“若公开处决长公主,玄水阁必反,镇国公府必乱,南疆蛊师群起。先帝只能暗中动手,再以倒影之术留下线索,等后人破解。”
“所以他把真相藏在碑底、藏在诏影、藏在只有执棋者才能看见的地方。”
谢明昭缓缓点头。
他走向案前,拿起那片沾血的绢,又拾起青铜残片,两者并置。血迹蜿蜒,连成一线。
“有人不想让这真相永远埋着。”他说,“所以送来残片,提醒我们——双生守国,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慕清绾看着他。
烛火摇曳,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眉宇间沉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决意。他不再是那个被蛊毒束缚的帝王,也不是被身世困扰的养子。他是正在觉醒的执契者。
“下一步。”他问。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将凤冠碎片贴回腕间,闭目感应。碎片仍在发烫,脉动如心跳,仿佛在呼应某种更深层的召唤。
“找出所有被倒置的东西。”她睁眼,“血诏可以倒影改字,那其他呢?碑文、印玺、圣旨……有没有哪一道命令,其实是反过来写的?”
谢明昭眸光一闪。
他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密室角落的卷柜,抽出一册《先帝起居注》。翻至某页,指着一行朱批:“先帝曾批‘昭儿留宫’,可当日记录却是‘玥公主归府’。”
“留”与“归”,方向相反。
“若将这句话倒读……”慕清绾接过书册,低声念:“‘府归主公玥儿昭’——不通。”
“不是语言。”谢明昭打断,“是字形。把‘留宫’二字倒写。”
他提笔,在纸上反书“留宫”。墨迹未干,两人同时一震。
倒写的“留宫”,竟与“归府”结构相似,仅差一笔。
“又是倒影。”慕清绾声音发紧,“他在用字形传递秘密。每一处看似寻常的批红,都可能是被颠倒的真相。”
谢明昭合上书册,目光沉如深潭。
“那么问题来了——”他缓缓道,“如果整个皇权体系都建立在一个倒置的谎言之上,谁才是真正的……”
话未说完。
慕清绾腕间凤冠碎片猛然发烫,烫得她几乎握不住。她低头,只见菱形疤痕渗出血丝,正缓缓流入碎片纹路。
碎片嗡鸣,映出一道模糊人影。
长公主戴着裂痕青铜面具,嘴角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