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声第三次响起时,慕清绾正将指尖从腕间碎片上收回。那抹余热尚未散去,像一缕未熄的火线,在皮肉下蜿蜒爬行。她抬眼望向殿门方向,长公主的身影早已消失,可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朱红裙裾拂过青砖的轨迹——不是败退,是退入更深的局。
百官低声议论,声音如潮水般起伏。有人主张即刻搜查昭阳宫残档,有人力谏封锁四境关隘,更有兵部老臣拍案而起,称当调北军南下,扼守南疆门户。谢明昭立于龙阶之上,袖中玉佩微颤,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静等她开口。
慕清绾缓步上前,月白襦裙扫过冰冷石砖,声落如刃:“查宫邸是治标,封关隘是被动。”
她顿了顿,指尖轻抚袖口内侧藏匿的短匕寒锋,“长公主能走,必有银钱开路、暗桩接应。若不断其资,纵追至天涯亦难擒。”
谢明昭眸光微动。
她转向他,语气沉稳:“先查江南盐税案,截她命脉。”
话音未落,殿角风动,檐下铜铃再响。一道黑影自梁上跃下,落地无声,单膝触地,额角带血,手中紧握一截断裂剑形令牌。正是寒梅。
“属下奉影阁之令,急报陛下与娘娘。”
她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封缄的密信,封口焦痕斑驳,似经烈火炙烤后重封。谢明昭接过,指腹摩挲火漆印痕,瞳色骤深。
“影阁在江南水寨截获长公主亲信传递的密函,”寒梅低声道,“内称‘已离京境,赴南疆聚势,三月内可举大事’。”
殿内骤然寂静。
户部尚书猛地抬头,嘴唇微张,终未出声。江南盐税连年亏空,朝廷早有耳闻,却始终查无实据。如今长公主脱身离京,竟直奔南疆——那里不仅是蛊术根源之地,更是百年盐道枢纽,掌控七省赋税命脉。
慕清绾伸手接过密信,指尖刚触封缄,腕间碎片忽地灼烫如烙铁贴骨。她不动声色,只将信纸翻转,见背面一角墨迹淡染,似有残字隐现。再细看,火漆印下压着一丝极细的灰褐色粉末,捻之不化,气息微腥。
南疆蛊虫的气息。
她眸光一凝。
这不是逃亡的讯息,是宣告。
“她不是逃,”慕清绾缓缓道,“是去集结力量。”
她将信递还谢明昭,“养兵需银,银从何来?江南盐税。”
谢明昭凝视她片刻,掌中玉佩热度渐升。他未言语,只将密信置于御案,抽出腰间短刃,挑开封缄。信纸展开,字迹娟秀却凌厉,确为长公主手书无疑,内容简短:
> “舟已离岸,风满帆张。盐引三成归寨,两成换蛊,余者备甲。待春雷动,山河燃。”
底下另附一行小字:“执棋者若追,棋子先碎。”
百官哗然。
兵部左侍郎怒拍扶手:“岂容此逆贼私割国税!请陛下即刻发兵南疆,剿灭叛党!”
“不可。”慕清绾声音不高,却压下喧声,“此刻出兵,正中其下怀。”
她指向信中“盐引三成”一句,“她敢明写,便是算准我们会怒而兴师。大军南调,京畿空虚,她或可反扑回袭,或借机煽动藩王作乱。”
工部尚书皱眉:“那便任其坐大?”
“不。”她目光如刃,“断粮为先。”
她看向谢明昭,“派影阁精锐潜入江南,彻查盐引流向,挖出她与盐商勾结的铁证。账册一破,财源即断,她在南疆便无兵可养、无蛊可炼。”
谢明昭沉默良久,终于颔首。
“传令影阁,深入江南,务必将盐税真相带回。”
寒梅领命,起身欲退。
“等等。”慕清绾忽道。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钉,色泽暗哑,钉尖微弯——正是前夜秋棠交予北垣第七哨旧址的信物。她将铜钉递出:“你既代影阁传讯,可知这枚钉子的来历?”
寒梅抬眼,目光微闪。
“此钉出自冷宫偏殿西角楼,曾插于面具匠人尸身之下。”慕清绾语速平缓,“匠人死前画出替身侍女痣位,又言长公主三年前便开始制‘人皮替’。你今日现身,为何恰好在铜铃响后?”
殿内空气一滞。
寒梅未答,只低头看着那枚铜钉,片刻后,缓缓伸手接过。
“属下奉谢统领遗命护凤冠归位,此钉……是信物之一。”
“谢远舟的信物?”慕清绾盯着她,“可他从未提过你持有此物。”
寒梅垂眸:“有些事,只能活着的人知道。”
谢明昭忽然开口:“你既来自影阁,为何不持全令?只带断剑令牌?”
寒梅沉默须臾,才道:“影阁七人,三人已折于江南水寨。断剑为誓,余者不死不归。”
慕清绾盯着她额角血痕,忽问:“你们截信之时,对方可有同伙逃脱?”
“有一人跳江,但留下半片衣角。”寒梅从怀中取出一块湿透的布片,递上,“上有残月纹,与昭阳宫旧婢服饰一致。”
慕清绾接过,指尖抚过纹路边缘,忽觉碎片再度发烫。她不动声色,将布片翻转,见内衬缝线中藏着一行极细的针脚——非绣纹,是密码。
她迅速记下针脚走向:三长两短,回环两次。
这是《毒经》中记载的“影语”,用于传递紧急军情。
她闭了闭眼,脑中浮现白芷曾教她的解码法。三长为“三日”,两短为“南”,回环为“行踪定”。
——三日内,南行踪已定。
长公主不仅离京,且行程早已规划妥当,甚至预留了传信通道。
她睁开眼,将布片交予谢明昭。
“她不止一条路。”
谢明昭接过,目光沉冷。
“传令禁军,加强京畿十二城门盘查,凡携带南地口音、持有盐引文书者,一律留档备案。”他顿了顿,“另召影阁骨干入宫,明日寅时三刻,于枢密院密室面授机宜。”
寒梅抱拳领命,转身离去,身影没入殿外长廊夜色,再无声息。
慕清绾站在原地,指尖仍触着那枚铜钉的凉意。她知道,寒梅还有未言之事——那枚钉子,不只是信物,更可能是开启某段密道的钥匙。而影阁,也绝非单纯的暗卫分支。
谢明昭走到她身边,低声问:“信上那行小字,‘执棋者若追,棋子先碎’——你信吗?”
她冷笑:“她以为我是棋子。”
她抬起左手,让碎片在灯下泛出幽光,“可我,才是执棋的人。”
谢明昭未语,只将龙纹玉佩贴近她腕间疤痕。两者相距寸许,竟隐隐共鸣,如心跳同步。
“那你打算何时动手?”
“等江南的账册送到。”她收回手,“在那之前,我要让所有人相信,我在等。”
谢明昭点头,转身离去,步伐沉稳,背影融入宫灯昏影。
慕清绾独自立于殿中,将密信残页摊于掌心,就着残烛微光,用指甲轻轻刮下火漆下的灰褐粉末,放入袖中暗袋。她记得白芷说过,南疆蛊虫喜食一种名为“烬磷”的矿粉,常被混入火漆或墨汁中作为标记。
她缓缓合拢手掌,指缝间漏出一线余烬。
灯影摇曳,映得她眼底一片冷光。
她转身走向偏殿密室,脚步未停。
烛火忽地一跳,灯油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