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元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十一月里,京师便下了两场薄雪,紫禁城的红墙金瓦覆上了一层素白,平添了几分萧瑟。
但这股寒意,丝毫影响不了户部官署里火热的气氛。
户部衙门后院的金库外,几十名差役正嘿咻嘿咻的从马车上往下抬着一个个木箱。箱子做工粗糙,上面还烙着异国的徽记,显然是远道而来。
一个箱盖没钉牢,在搬运时颠簸了一下,豁然洞开,哗啦一声,灿烂的银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满箱的,都是锃亮的西班牙银元!
“我的天爷……”一个年轻的胥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两眼发直。
“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盖上!”户部主事呵斥了一声,自己却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难掩激动。
马尼拉湾大捷后,这种场面在户部就没断过。每个月,广州都会把战争赔款和海贸利润送来京城。来自新大陆的白银,源源不断的涌入大明国库。
然而,别人眼里这是泼天的富贵,户部尚书金濂看到的却是麻烦,天大的麻烦。
“疯了!都疯了!”
金濂在自己值房里来回踱步,一张老脸都快皱到了一起。他看着窗外那些堆积如山的银箱,只觉得这会惹出大乱子。
这位在正统、景泰两朝都掌管过户部的老臣,此刻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尚书大人,您这是……”户部左侍郎小心翼翼的凑上来,有些疑惑的问道,“国库充盈,此乃盛世之兆,您为何反而愁眉不展?”
“盛世之兆?哼,你是没看到京城米价这一个月涨了多少!”金濂猛地停下脚步,指着窗外,语气沉痛,“白银是钱,可粮食布帛也是钱!市面上的货物就那么多,突然多出来这么多银子去追,物价岂能不涨?再这么下去,寻常百姓手里的铜板就快成废铁了!这叫通货膨胀,是要出大乱子的!”
金濂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事儿拖不得。
他当即抓起狼毫笔,蘸满了墨,决定立刻上奏,将这个烦恼呈到那位年轻的新皇帝面前。
……
半个时辰后,奉天殿的东暖阁。
这里是新皇朱见济日常处理政务和召见小范围臣工的地方。
金濂站在下面,陈述着白银过量涌入的危害,说到激动处,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声音都有些发颤。
“……陛下,非是老臣危言耸听!想我大明立国之初,太祖高皇帝曾行宝钞,结果如何?宝钞泛滥,致使民不聊生!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他躬身下拜,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老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将这批新入库的白银,尽数封存!藏银于国库,以固国本!非军国大事,不可轻易动用!”
他这番话说完,暖阁内的几位大学士和六部尚书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在他们看来,藏富于国,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御座之上,那位年轻的皇帝听完,却只是笑了笑。
“金爱卿的担忧,朕明白。”朱见济放下手里的茶盏,声音不大,但话里的分量却让众人不敢反驳,“不过,你只想着银子多了烫手,却没想过,这火也能用来办别的事。”
这番话,让金濂和一众老臣都愣住了。
朱见济也不解释,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大舆图前。
“朕问你们,钱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众人面面相觑。
“钱……钱就是银子,是铜板,是能买东西的……东西。”金濂磕磕巴巴的回答。
“说对了一半。”朱见济手指点在舆图上,“钱要用出去才有价值。把它锁在库房里,它就是一堆金属。只有让它流动起来,才能办成更多的事。”
他没有给众人思考的时间,语速加快,清晰的阐述着自己的构想。
“金爱卿担心物价飞涨,那是因为市面上的货物不够多。那我们就用这笔钱,造出更多的货物来!”
“工部听旨!”
“臣在!”工部尚书立刻出列。
“朕命你,用这笔银子,立刻启动‘千里驰道’计划!未来五年,朕要看到以京师为中心,通往九边、通往江南、通往云贵的水泥官道,全部建成!沿途所需的水泥、石料、人工,全都给朕用银子去买!去雇!”
“户部出钱,以工代赈!朕要让天下所有没有饭吃的流民,都有活干,有钱赚!”
“兵部听旨!”
“臣在!”于谦上前一步,神情肃然。
“用这笔银子,给神机营、三千营换装最新的燧发枪!给靖海舰队再添二十艘‘应龙’级战舰!所需钢材、火药,皆从民间工坊采购!”
“礼部听旨!”
“臣在!”
“用这笔银子,在全国各府县,大办蒙学、义学!不止要教《四书五经》,更要教格物算学!朕要让大明未来的每一个孩子,都有书读!”
几道命令接连下达,暖阁内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从未想过,国库的银子,还能这么花!
这哪是在花钱,简直是在烧钱!
但他们又隐隐觉得,陛下说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对国家大有裨益。
“这……”金濂的脑子彻底乱了,他喃喃自语,“陛下,您这是……将国库的钱,又都花了出去?这跟藏富于国的祖制……”
“祖制?”朱见济回头看他,目光沉静,“朕这叫,以基建拉动内需,以投资创造未来!钱花出去了,才能变成路,变成船,才能换来孩子们的读书声!这,才是朕想要的国本!”
他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群臣,语气缓和下来:“朕知道,你们一时难以理解。但朕相信,五年之后,事实会告诉你们,谁对谁错。”
于谦和沈炼对视一眼,虽然没完全听懂,但还是选择相信陛下。
两人率先躬身下拜:“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
戌时,夜色已深。
朱见济批阅完广州市舶司呈上的奏疏。其中一份,是关于如何处置那些被扣押的西洋商人的请示。
朱见济提笔,朱批道:“除恶首外,胁从者皆可释放。着广州市舶司核查其身份,凡是精通律法,或是懂得金融、格物之学的学者,好言相劝,愿为我大明效力者,可授‘皇家顾问’之衔,厚禄养之,送入京师。”
他的目光,在那份西洋商人的名单上扫过,最终,在“尼可洛·德·美第奇,佛罗伦萨银行家”这个名字上,用朱笔画了个圈。
处理完政务,朱见济揉了揉额角,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他正要起身,小禄子端着一碗燕窝羹,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
托盘上,除了燕窝,还有一张小小的字帖。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但朱见济一眼就认了出来。
“父皇万安。——儿,允晟,顿首百拜。”
看着那稚嫩的笔迹,朱见济紧绷了一天的脸,终于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他对任何人都可以铁血,唯独在这个六岁的儿子面前,神情才会变得温和。这是他与于皇后的嫡长子,是这个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也是他身为一个父亲,心底的牵挂。
他放下奏疏,小心翼翼的将那张字帖夹进了一本常读的经书里。
“陛下。”小禄子呈上一个用火漆封死的细长铜管,“法兰西,飞燕急报。”
朱见济的神色一凛。
密信展开,上面的内容让朱见济心中一惊。
小禄子低声念着密报的内容:“……我皇家银行欧洲分号,已成功做空西班牙国债,获利一亿三千万两白银,彻底摧垮其金融……然,在这次金融动荡中,一股名为‘智者会’的神秘组织,竟趁乱精准抄底,其财力之雄厚,情报之精准,难以想象,非任何国家之力所能及……”
“智者会?”
朱见济陷入沉思,这个在卷宗里出现过的名字,再一次浮现在他面前。
他敏锐的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商业投机。
这是宣战,是那个藏在暗处的对手,第一次向他发起了挑衅。
“陛下,”小禄子继续念道,声音压得更低,“沈琮大人在密报末尾特别提及,据他安插在美第奇家族内部的线人称,‘智者会’在此次获利后,并未购置产业,反而在欧罗巴各地大肆收购古老的教堂图书馆,同时还在黑市上重金求购被教廷裁定为异端的古老手稿……”
朱见济心头一震。
搜集知识?古老手稿?异端?
他突然想起了在吕宋那座被焚毁的教堂里,王守文发现的那本兽皮典籍,那上面与无生教惊人相似的末日审判插图!
两条看似无关的线索,在这一刻突然联系了起来。
他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