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广州港。
天刚蒙蒙亮,海风还有点冷,却吹不散码头上数千人的心。
以前的复明军,现在的“靖海卫戍第一师”的将士们,已经脱下了旧衣甲。他们换上了大明制式的水师战服,黑铁山文甲在晨光下反着冷光。他们成了真正的天朝王师。
每个人都站的笔直,胸膛挺的高高的,脸上又是激动,又是紧张,还有说不出的辛酸。他们看着不远处那座高高的祭台,眼眶通红。
李旦和赵龙站在队伍最前头,两人都激动得拳头紧攥。他们等这一天,等太久了。
“殿下驾到——!”
随着小禄子一声高亢的唱喏,朱见济穿着一身玄色麒麟帅袍,在沈炼、郭勇等人的簇拥下,缓缓的走上了祭台。
他没有坐,只是静静的站着,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
台下数千人屏息凝神,一片寂静。
朱见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通过扩音铜管,清楚的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弟兄们,孤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以监国太子的身份,也不是以东海武王的身份。”
“孤,是以后辈的身份,来见各位叔伯兄弟。”
这话一出,台下的人都愣住了,接着心里一暖。李旦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自前朝末年,倭寇侵扰,再到后来泰西人东渐,我汉家儿郎,有不少人,为了躲避战乱,为了讨一条活路,背井离乡,流落南洋。”
“你们的祖辈,是堂堂大明子民。可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你们却被当成猪狗,被肆意欺辱、屠戮!你们的妻女被霸占,你们的财富被掠夺,你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奴隶!”
朱见济的声音猛的拔高,充满了悲愤!
“你们不服,你们反抗!你们在黑暗中点燃了第一把火!是你们,用自己的血肉,为天朝王师的到来,铺平了道路!你们,是功臣!”
他猛的一挥手,身后的亲兵立刻抬上数个沉甸甸的红木托盘。
“李旦、赵龙!”
“末将在!”两人闻声,强忍着激动,上前一步,单膝跪下。
“孤今日,不赏你们金,不赏你们银!”朱见济走下祭台,亲手从托盘上拿起两块巴掌大小、通体乌黑的铁牌,和两份盖着东宫大印的户籍黄册。
“孤赏你们的,是这个!”
他亲手将那铁牌与黄册,郑重的交到两人手里。
“这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根!”
铁牌入手,沉甸甸的。上面用阳文刻着一行大字——“大明靖海卫戍军”,下面是姓名、籍贯,以及一串独一无二的编号。在铁牌的背面,是四个篆字——“永熙元年”。
李旦颤抖着手,摩挲着那冰冷的铁牌。他再也忍不住,这个在刀山血海里都没眨过眼的汉子,此刻竟抱着那块铁牌,嚎啕大哭!
“回家了……我们……我们回家了啊!”
他这一哭,台下数千将士,全都跟着哭了出来。哭声里有委屈,有辛酸,更多的是回家的喜悦。哭声汇成一片,响彻了整个广州港。
……
夜深,行宫书房。
授勋仪式之后,朱见济单独留下了新任的吕宋总督李旦。
“殿下,您今天赏给弟兄们的,比给十座金山都管用!”李旦脸上的激动还没消退,他对着朱见济深深一揖,“从今往后,您让弟兄们往东,没人敢往西!就算是刀山火海,也皱一下眉头都不带的!”
“坐吧,李总督。”朱见济示意他坐下,又亲自给他倒了杯茶,“光有一腔忠勇,还治理不好吕宋那块地。”
他从书案上,拿起一本早已装订好的蓝色封皮小册子,递了过去。
封面上,写着五个大字——《吕宋施政纲要》。
“这是……”李旦疑惑的接过。
“这是孤给你,也给吕宋未来一百年定下的规矩。”朱见济的语气很平静,“你打开看看。”
李旦翻开第一页,心中猛地一凛。
“军改篇:裁撤复明军旧制,改编为‘吕宋卫戍军’,设三个卫所,兵员从汉人与归化土着中择优选拔。卫戍军只负责对外防御与对内平叛,不得干涉民政……”
“民生篇:清丈吕宋全岛田亩,按我大明‘摊丁入亩’之法,重新分配。设立官办农垦司,大力推广玉米、番薯等高产作物,三年内,要让吕宋人人有饭吃,家家有余粮……”
“教化篇:以马尼拉为中心,设立‘吕宋府学’,各地设县学、社学。凡汉人子弟,必须入学。凡归化土着,其部落头人之子,亦需入学。教材统一使用《四书五经》与《格物初解》。十年之后,孤要让吕宋人人知礼仪,说汉话,写汉字!”
“通商篇……”
李旦一页页翻下去,越看越心惊,到最后,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哪是什么施政纲要?这分明是要把吕宋从里到外,从血脉到魂魄,都彻底变成第二个福建的详细蓝图!
“殿下,这……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李旦合上册子,有些担忧的说道,“那些土着部落,还有以前的西班牙贵族,怕是不会这么轻易就范。光是清丈田亩这一条,恐怕就要闹得血流成河!”
“所以孤才派你去。”朱见济看着他,目光锐利,“对待朋友,我们要用美酒招待。对待敌人,我们只有刀子!”
他站起身,走到李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孤会给你留下一万人的‘建设兵团’,还会给你派去最好的农技人才和教书先生。但这些,都只是辅助。”
“你要记住,”朱见济一字一顿的说,“我大明在海外立足,靠的不是仁慈,是规矩!谁守规矩,谁就能过上好日子。谁坏规矩,那就让他家破人亡,从那片土地上彻底消失!”
“你这个总督,头三年,别想着当什么文官。你要当的,是一把刀!一把为我大明,在南洋斩开一片新天地的……快刀!”
李旦闻言,心中一震。他看着太子殿下那双深邃的眼睛,心里的犹豫和不忍瞬间被一股豪气冲散。
他猛的起身,将那本《纲要》紧紧抱在胸前,对着朱见济,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末将,明白了!”
……
三月过半,广州港的码头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三支庞大的船队,在万众瞩目之下,扬帆起航,浩浩荡荡的驶向了南方的吕宋。
第一支船队,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工”字。船上站满了从京营和边军中退役下来的老兵。他们虽然脱下了戎装,但眉宇间的杀气未减。他们将组成“吕宋建设兵团”,负责在新领土上修路、建港、开矿,用他们的汗水,将那片蛮荒之地,打造成坚固的堡垒。
第二支船队,旗帜上画着一捆金色的麦穗。船舱里,没有刀枪,没有金银,只有一筐筐用恒温箱小心保存的玉米、番薯、土豆等高产作物的种子。这是太子殿下钦点的“农技推广队”,他们的使命,是用粮食,彻底征服那片土地上所有人的胃。
第三支船队,则最为特殊。船上,既有白发苍苍的翰林院大儒,也有刚从京师大学堂毕业、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他们是“宣慰教化使团”,他们携带的武器,是成千上万册的书籍,和太子殿下亲自编撰的“大明新话”教材。他们要做的,是文化上的征服。
朱见济与沈炼并肩立于港口最高的海事塔上,目送着三支船队远去。
“殿下,军事、经济、文化,三管齐下。此等手笔,不出二十年,吕宋便是我大明真正的南洋门户了。”沈炼抚须感慨,满脸敬佩。
“二十年,太久了。”朱见济摇了摇头,目光悠远,“孤等不了那么久。孤要的,是一个十年之内,能为我们远征新大陆,提供补给和兵员的……前进基地!”
……
暮春四月,当带着湿热气息的季风吹拂吕宋时,马尼拉的百姓,迎来了他们的新主人。
当地的土着和华人,本以为会迎来一场新的烧杀抢掠。因为在他们的记忆里,征服者,从来都是一个模样。
可他们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幕。
大明的军队,没有抢他们的粮食,反而开仓放粮,分发一种叫“番薯”的高产作物种子,手把手的教他们怎么种。
大明的工兵,没有强征他们去当奴隶,而是修缮了被战火摧毁的房屋,拓宽了泥泞的道路,甚至开始在马尼拉河上修建新的石桥。
最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一群穿着长袍、和颜悦色的读书人,竟然在城里开办了“义学”。他们不收学费,只要是孩子,不管你是汉人还是土着,都可以去免费读书、识字。
这一切,与当年西班牙人带来的火枪、锁链和十字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民心,就这么一点点的被收拢了过来。
这日清晨,当修葺一新的圣地亚哥堡,现在叫“马尼拉卫城”上,那面巨大的日月龙旗,在军号声中冉冉升起时,城墙下,自发聚集了数千名百姓。
他们没有被强迫,也没有被命令。
他们只是看着那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许多人的眼中,都流下了复杂的泪水。
一个土着部落的老族长,在家人的搀扶下,对着那面旗帜,缓缓的跪了下去。
紧接着,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也跟着跪了下去。
与此同时,在城内一座被战火焚毁大半的教堂废墟里,“宣慰教化使团”的副使,年轻的翰林编修王守文,正带着几个学生,整理着残存的书籍。
“老师,这些拉丁文的鬼画符,留着有什么用?一把火烧了干净!”一个年轻学生,满脸嫌弃的说道。
“不可胡言。”王守文斥了一句,他小心的拂去一本用某种兽皮制成的古老典籍上的灰尘,随手翻开了几页。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到了一幅插图。那是一幅风格诡异的版画,画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圣母形象,她端坐于莲花之上,身后是无尽的星空。而在她的脚下,则是无数在火焰中挣扎的灵魂。
王守文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这幅画的构图,和他在西厂绝密卷宗里看到过的,关于“无生教”所信奉的“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末世审判”的描绘,竟然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急忙翻向典籍的末尾,一行用血红色墨水书写的小字,映入眼帘。
那是一句拉丁文祷言。
“善终为行之冠。”
(善终是工作的冠冕。)
不知为何,看着这行字,王守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