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三年，正月下旬。
吕宋岛东北，苏禄海。
广阔无垠的海面上，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正在航行。只是，这支船队的景象，看上去颇为古怪。
数十艘本该是尖底、吃水深，为远洋作战而生的福船战舰，此刻竟在船舷两侧挂满了装着鸡鸭活禽的笼子，甲板上晾晒着咸鱼干，甚至还有五颜六色的廉价布匹。原本应高高飘扬的大明日月龙旗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歪歪扭扭的“陈”、“林”等姓氏商号旗，在海风中显得有些滑稽。
船上的水兵也都脱下了制式的鸳鸯战袄，换上了五花八门的粗布短打，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群跑海贸的寻常商贾，甚至还带着几分海盗的匪气。
旗舰“威远号”的船舱内，大明南洋水师统帅陈安澜，正对着海图，听取着先锋官的汇报。
“大帅，”一名年轻的副将，难掩焦躁之色，他指着海图上一处叫“圣贝尔纳迪诺”的狭窄海峡，“咱们在这里磨蹭快十天了！弟兄们天天扮成海贼，只敢打劫一些西班牙人的补给小船，抢几袋子烂土豆就跑，这叫什么事儿啊！”
“您瞧瞧外面，弟兄们都快憋出内伤了！堂堂天朝王师，神机营都打得过，火炮比瓦剌人的还猛，到这儿了反倒成了缩头乌龟！大帅，咱们到底在等什么？依我看，不如直接杀进马尼拉湾，跟那帮红毛鬼真刀真枪的干一场！”
这位副将是郭勇的亲信，打仗勇猛，但性子急，让他演这种憋屈的戏，实在是难受得紧。
“林副将，你今年多大了？”陈安澜没有生气，只是慢悠悠地抬起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末将……末将二十有三了！”
“二十三，是该建功立业的年纪。但你只看到了眼前的憋屈，”陈安澜放下茶杯，眼神一凛，“却没看到太子殿下这盘大棋的妙处。”
他走到海图前，手指点在马尼拉湾的位置：“太子殿下有令，此战，非为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全歼西班牙的东方舰队！将其打断脊梁，打怕胆子！让其百年之内，不敢再窥视我东方海疆！”
“要请君入瓮，就要先示敌以弱。”
陈安澜沉声说道：“咱们这支‘商船队’，在西班牙人眼里，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越是轻视我们，便越会毫无防备地一头扎进殿下为他们准备的葬身之地！”
“可是大帅……”林副将还想争辩。
“没有可是！”陈安澜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当打仗是市井斗殴，讲究一时痛快吗？错！战争，是忍耐，是布局，是计算！我们在这里多憋屈一天，弟兄们的牢骚多一句，传到阿尔瓦公爵的耳朵里，我们胜利的可能就大一分！这是大元帅的军令，也是你我必须完成的使命！再有动摇军心之言，休怪本帅的军法无情！”
“末将……末将知罪！”林副将的脸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了头。
“传令下去，”陈安澜的目光重新落回海图，目光一凝，“继续袭扰！记住，要演得再像一些，再狼狈一些！鱼儿……就快要上钩了。”
……
几乎就在陈安澜教训手下的同一时间，夜幕下，几艘黑漆快艇悄然划过马尼拉湾入口处的海面。
艇上，李泰和他手下最顶尖的格物院工程队，正屏住呼吸，干着一件足以改变历史的大事。
“快！手脚麻利点！”李泰压低声音，对着身边的学生们下令，海风吹动着他的袍角。
几个年轻人借着星月微光，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用牛皮和橡胶层层包裹的大铁疙瘩，沉入水中。铁疙瘩上，连着细长的铜线，一直延伸到岸上的一处隐秘岩洞里。
这便是朱见济亲自命名，由李泰团队研制出的终极杀手锏——“水下闷雷”！
这东西的核心，早已不是简单的黑火药。它用的是格物院新研制出的“火神蜜”，也就是最原始的硝化棉，威力是同体积黑火药的十倍以上！
更可怕的是，它的引爆方式。一部分是原始的水压触发，只要有大船经过，就会被引爆。而另一部分更先进的，则是由铜线连接，由岸上人员遥控引爆！
“慢点！防水胶口再检查一遍！绝对不能漏进一滴海水！”一个年轻的学员对着同伴低声吼道，他知道，这一滴海水，可能就会让这个致命的武器变成一堆废铁。
李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有条不紊地布设着死亡陷阱，眼中满是近乎痴迷的兴奋。
“殿下说得对，战争果然是格物之学的终极体现！”他喃喃自语，冷笑一声，“就让那些西洋人，好好尝尝我们大明‘科学’的厉害吧！”
……
三天后，景泰十三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西班牙“东方无敌舰队”的先锋船队，终于抵达了马尼拉湾的外海。
旗舰“圣菲利普”号，这艘如海上城堡般的巨舰艉楼上，舰队总司令，“血腥公爵”阿尔瓦正用单筒望远镜，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远方那支“骚扰”了他们一路的明国“商船队”。
正如情报所言，那支船队一见到自己的先锋舰队出现，立刻就乱了阵脚，像一群被惊吓的鸭子，掉头就跑，甚至有两艘小船因为转向太急而发生了碰撞，显得狼狈不堪。
seemed as clumsy and ical as a bunch of startled ducks, some even colliding in their haste to flee.
“公爵大人，”一名刚刚结束追击的舰长，兴冲冲地跑上指挥台，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意，“报告大人！那些明国人的船队简直不堪一击！我们的‘征服者’号只开了几炮，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了！我敢保证，他们的船又旧又慢，炮也少得可怜，根本不配做我们的对手！”
“是吗？”阿尔瓦公爵放下望远镜，讥讽地笑了笑，“我还以为能有什么惊喜。看来，米格尔那个蠢货在信里说的，都是些被东方猴子吓破胆的胡话罢了。”
他身旁的几名高级将领闻言，也都发出了傲慢的笑声。
“一群在丛林里偷鸡摸狗的老鼠，也敢自称王师？”
“公爵大人，依我看，甚至无需我们主力舰队动手，单凭先头部队，就能将他们尽数俘获！”
就在这时，一名侍从官躬身前来，低声禀报：“公爵大人，那位……东方的使者求见。”
阿尔瓦公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很快，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影悄然走进船舱。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阴鸷的中年人面孔，鹰钩鼻，薄嘴唇，正是与曹吉祥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无生教”海堂副堂主。
“尊敬的公爵大人，”他用一口生涩别扭的葡萄牙语，谦卑地行礼，“无生老母的光辉，将永远庇佑您这样真正的强者。小人奉堂主之命，前来为您引路。”
“你们的人，准备得如何了？”阿尔瓦公爵居高临下地问道。
“回禀大人，一切准备就绪。”那使者谄媚地笑道，“我们三千教众的快船，已尽数藏匿于马尼拉湾东南的红树林迷水道中。只待您一声令下，便可从背后杀出，配合您的无敌舰队，将那支伪帝的船队，彻底撕碎！”
“很好。”阿尔瓦公爵满意地点了点头，“事成之后，马尼拉的财富，你们可以分一成。那位太子殿下的人头，则归你们的‘圣母’。”
“感谢大人的慷慨！”使者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再次深深鞠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夜幕降临，圣菲利普号的指挥舱内，阿尔瓦公爵召开了他抵达东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战前会议。
“公爵大人，我们是否要等后续的主力舰队全部到齐，再对明国舰队发起总攻？”一名较为谨慎的老舰长提议道。
“等？”阿尔瓦公爵冷哼一声，打断了他，“为什么要等？难道要等那些东方老鼠，躲回他们的老鼠洞里去吗？”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海图前，用马鞭重重地点在马尼拉湾的入口。
“情报很清楚，明国人的舰队就在这附近打转！他们以为我们远道而来，人困马乏，所以才敢如此嚣张！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我决定，”阿尔瓦公爵环视众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不等了！明日拂晓，由我亲率第一、第二分舰队共计三十艘主力战舰，即刻起航，追击那支‘逃窜’的明国舰队！”
“我要将他们，全数驱赶、围堵进马尼拉湾！那里海面狭窄，他们的破船无处可逃！我要在一天之内，结束这场可笑的战争！将明国太子的脑袋，作为我抵达东方的第一份献礼！”
他的话音一落，年轻的军官们纷纷激动地欢呼起来，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手到擒来的狩猎。
那位谨慎的老舰长还想说什么，但在阿尔瓦公爵那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只能将话又咽了回去。
“就这样决定了。”阿尔瓦公爵猛地一挥手，露出了嗜血的笑容。
“传我命令！全军备战！”
“天亮之后，让我们去看看，那些所谓的东方巨龙，在西班牙雄狮的利爪之下，究竟能挣扎多久！”
这位以冷酷着称的“血腥公爵”，此刻完全沉浸在即将到来的，一场碾压式大胜的幻想中。
他并不知道。
在他身后，那片看似平静的马尼拉湾，已如张开大口的巨兽。那张由太子朱见济亲手编织，用无数心血、智慧和科技打造的天罗地网，已经悄然收紧了它最后的网口。
一场即将决定未来百年西太平洋霸权的世纪大戏，锣鼓已响。
而他，这位自以为是猎人的公爵大人，正带着他的舰队，迫不及待地扮演起了那条……最肥美的，咬钩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