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京城，天高云淡。
前几场宫乱留下的血腥味，早就被北风吹得一干二净。
皇帝的身体在朱见济手里一天天好转，他太子的位置，稳得不能再稳。
对付西班呀人的经济战，还有吕宋那边的代理人战争，都在暗中一步步推进。
整个大明，已经做好了开战的一切准备，只等一声令下。
但今天，太子爷朱见济，却下了第一道命令。
一道让所有人都傻眼的命令。
这命令，给的是一个向来没人重视的衙门。
国家工程院，造船司。
这地方以前是工部里一个没人搭理的闲差，现在却成了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地方。
原因很简单，太子爷有钱，还特别喜欢往这儿砸。
朱见济穿着便服，领着小禄子，十分随意地走了进来。
整个造船厂，当场就炸了锅。
“殿……殿下！”
一个胡子上还沾着木屑的老头，连滚带爬的从一个大船模后面冲出来，一张老脸憋得发紫。
是格物院院长李泰。
“老臣参见殿下！”
“行了行了，李院长，自己人，别搞这些虚的。”
朱见济摆摆手，眼神却被那个船模勾住了。
那是一艘按一比十缩小的“无畏级”战列舰模型。
线条流畅，船舷上开满了炮窗，透着一股狠劲。
“这东西，去南洋平个海盗，够用了。”
朱见-济绕着模型走了一圈，点了下头，接着话锋一转。
“不过，孤今天要你们造的是另一种船。”
李泰懵了。
“殿下，无畏级已经是当世很厉害的战船了，还有不够的地方？”
“不够？”
朱见济笑了。
他走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那儿铺着一张巨大的宣纸。
几个顶尖的老船匠正跪在纸上，抓着头发，盯着一堆发黄的旧图纸，嘴里念念有词。
那是郑和宝船的原始图纸。
“李泰，各位老师傅，都过来。”
朱见济把所有人都喊了过来。
他指着那艘无畏级模型，又指了指地上郑和宝船的图纸。
“无畏级，能在南洋横着走，但它过不了真正的‘风魔之海’。它带的补给，不够船员吃半年。火炮是猛，可这船身在远洋的大浪面前，根本撑不住。”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让这些大明顶级的造船大师心里一沉。
一个胡子都打结的老船匠憋不住开了口。
“殿下，这世上……真有那种船都过不去的海？”
“有。”
朱见济肯定的回答。
“不但有，而且很快，我大明的舰队，就要过去。”
“孤今天来，只为一件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瞬间变得坚硬。
“用郑和宝船的龙骨，用无畏级的火炮，再把我们从红毛番手里弄来的所有新技术都加上，给孤，设计一艘全新的船！”
“孤要的船，得能装下三千人和他们两年吃喝的补给。”
“它要能扛住十二级的风暴，甚至能把冰山撞开。”
“船上要有一百多门迅雷铳和五十门巨炮，火力要能轰平一座港口！”
他每说一句，那些老船匠的脸色就白一分。
等他说完。
所有工匠，包括李泰在内，全都傻了。
一个个张着嘴，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殿……殿下……”
李泰舌头打了结。
“您……您这是在造一座能在海上跑的山啊！”
“哈哈哈，老李，你这话算说对了一半。”
朱见济放声大笑。
“孤要的，就是一座移动的海上雄关，是大国重器！”
他弯下腰，亲手扶起那个说话的老船匠，口气变得郑重。
“老师傅，我知道这很难，听起来跟做梦一样。但孤信你们，信我大明工匠的脑子。孤给你们无限的钱，给你们调集全国好工匠的权力，甚至允许你们失败。”
“孤只有一个要求，明年之内，必须让这艘船，下水！”
“这艘船，孤给它起名，‘永熙宝船’！”
“这是命令！”
看着太子那不容反驳的眼神，李泰和所有船匠，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造一座会跑的山？
造一艘空前绝后，前不见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的海上巨兽？
这简直是他们这帮技术疯子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
“臣……臣等，领旨！”
李泰跪了下去，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哆嗦和狂热。
他身后，所有船匠，也呼啦啦跪倒一片。
“吾等，愿为殿下，再造此大国重器！”
……
第二天，西苑，军机处。
今天的联席会议，空气很沉。
朱见济的心腹全到了。
兵部尚书于谦，内阁阁臣沈炼，京营总兵郭勇，靖海舰队提督陈安澜，还有刚领了“造山”任务的格物院院长李泰。
朱见济没坐。
他背着手，对着那幅巨大的世界全舆图。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身，直接开口。
“各位，孤今天叫大家来，只说一件事。”
“孤，准备再开宝船计划。”
宝船计划？
于谦和沈炼对看了一眼，都有些糊涂。
郑和下西洋的旧事，太子殿下怎么突然提起来了？
郭勇更是摸着脑袋，瓮声瓮气的问。
“殿下，咱们的无畏级不比那什么宝船强多了？再造那玩意儿干嘛？拉货吗？”
“不。”
朱见济摇了摇头，走到地图前，伸出手指。
他的手指越过熟悉的大明地盘，越过南洋那片已经被他攥在手里的蓝色海域，指向那片被标为“风魔之海”的未知大洋。
“我们的目标不是南洋。”
他的手指，很坚决的继续向东，点在了那片对所有人来说都和神话一样的遥远新大陆上。
“我们的下一个目标……”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军机处里回响，话里的意思让所有人都心头一跳。
“是这里。”
那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鬼点子很多的沈炼，和打了一辈子仗的于谦，全都僵住了。
他们的目光顺着太子的手指看去。
脑子一片空白。
那是……世界的尽头？
短暂的死寂之后，军机处里炸了。
“殿下！万万不可！”
第一个跳起来的，竟然是郭勇，这个对朱见济一向最听话的悍将。
他脸都吓白了，连尊称都忘了。
“那……那地方是海的尽头！是地图上都画不出来的鬼地方！海图上说那片海叫‘风魔之海’，您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连魔鬼进去都得被风暴撕碎！”
他急的什么都往外说。
“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有船能从那儿活着回来的！您让弟兄们去那儿，就是去送死啊！”
“郭将军说得对！”
新任海军提督陈安澜，这个朱见济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也站出来反对。
他比郭勇更懂海。
“殿下，您可知远洋航行，最怕的是什么？是淡水和食物的短缺！”
“我们最大的福船，把所有能装货的地方都装上水和干粮，也只够船员们在海上撑小半年。要去您指的那个地方……一年？两年？还是永远到不了？咱们的船员，还没见到陆地，恐怕就得在海上活活饿死渴死！或者……或者像那些番外的野史里说的，为了活下去，开始……吃人！”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连一向稳重的沈炼，此刻也拧着眉，开口劝他。
“殿下，这事，风险太大了。建造您说的那种‘永熙宝船’，耗费的钱粮将是天文数字。南洋缴获的‘国家战略发展基金’，恐怕要被掏空大半。这笔钱……可都是您推行新政的本钱啊！万一……万一这次远征失败，舰队全军覆没……那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朝中那些观望的势力，会立刻扑上来发难，到那时，新政亡，国本动啊！请殿下三思！”
于谦没有说话，但那张老脸上，也全是担忧。
这是在拿大明的国运，去赌一个遥远的传说。
整个军机处，他最信任的心腹，第一次，全都站到了他的对面。
这就是他的困境，来自最亲信之人的困境。
然而，朱见济的脸上，没有一点被顶撞的火气。
他静静的听着。
等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慢慢开口，声音里有股让人踏实的力量。
“你们说的，都对。”
他竟然承认了他们的担心。
“远征，九死一生。花销，是无底洞。风险，能动摇国本。”
“但孤问你们一句。”
他话锋一转，反问道。
“我们有的选吗？”
他猛地转身，手掌重重的拍在世界全舆图上。
“看看这里！”
他指着那个叫西班牙的小点。
“看看这些红毛番！他们为什么敢把毒针伸向我父皇？为了几船丝绸，几船香料？不！”
他的手指，重重的点在新大陆上。
“为了这个！为了这里的白银！”
“据西厂密报，西班呀人正在这片‘新大陆’上，疯狂开采银矿。每年，有几百艘被他们称作‘马尼拉大帆船’的巨舰，满载着雪白的银锭，穿过大洋，回到他们的老家！用这些抢来的钱，他们打造无敌的舰队，铸造更强的火炮，雇佣更多的亡命徒！”
朱见济的声音不高，却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那是他们从没听过的，来自另一个层面的，残酷的现实。
“我们以为开关海，赚他们的银子，是我们赚了。错！”
“他们用白银换走我们最好的商品，掏空我们的产能！他们在吕宋设立总督，传播他们的教义，甚至学着我们的‘无生教’，煽动人心！”
“他们在用经济用文化，一步步的钻我们的空子！我们，快要变成他们的‘高端打工仔’了！”
“高端打工仔”这个词，众人听得稀里糊涂，但话里的意思，他们懂了。
“今天，他们敢用毒针。明天，当他们用从新大陆运来的银子，造出十倍于我靖海舰队的船队时，他们就会用巨炮来敲我们的大门！”
“到那时，是战，是和？”
朱见济的声音里，全是冰冷的嘲讽。
“是跪在地上求他们手下留情，还是眼睁睁看着我们的海疆，变成他们的牧场？！”
没人说话了。
郭勇的脸憋成了猪肝色，陈安澜的手死死攥住刀柄，于谦和沈炼的眼里，只剩下惊恐。
太子殿下说的，是注定会发生的未来。
“所以。”
朱见济指着另一幅宝船航海图，指着那个神秘的箭头，声音激昂起来。
“这并非冒险，也不是为了我好大喜功。这是一次夺回！”
“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三宝太监郑和，就已经到过那里！他给那片土地取名，‘金银山’！那本该是我大明的疆土，那里的财富，本该是我大明的国库！”
“孤再开宝船计划，为的就是拿回我们老祖宗留下的遗产！”
“各位，这已经不是开海了。”
他张开双臂，像要抱住整个世界，那双年轻的眼睛里，烧着能吞掉一切的野心和火焰。
“这是开国！”
“为我大明，为我华夏，开一个横跨七海，光照万邦的，日不落之国！”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脑子嗡嗡作响，热血上涌！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担心，都在这番话面前，被烧了个干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手创造历史的狂热和使命感！
“殿下！”
郭勇第一个单膝跪地，声音沙哑的吼道：“末将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末将知道，谁敢动殿下，动陛下，末将就干他娘的！就算是天边，末将也愿为殿下……踏平了它！”
“臣，附议！”
陈安澜，沈炼，也齐刷刷跪下。
最后，是于谦。
这位一生刚直，只跪过君父天地的大明柱石，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飞扬的少年，缓缓的，跪了下去。
“老臣……愿随殿下，为我大明，开此万世之基！”
“臣等，愿为殿下，死战！”
朱见济看着跪倒一片的心腹，目光再次回到地图上，眼神却多了一丝凝重。
他知道，计划再好，也要靠人去实现。
而李泰接下来的话，给了他第一个，也是最现实的难题。
“殿下……”
李泰激动得脸通红，声音却带着点为难。
“您的想法，臣听都没听过，心里激动的不行。这‘永熙宝船’，我们一定能造出来！”
“但是……”
他咽了口唾沫，困难的说道。
“要造这么大的船，除了木材，我们还缺一样关键的，没它不行的东西：龙骨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