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巡抚衙门的大堂,那股子血腥气混着霉味,怎么都散不掉。
朱见济亲笔画押的判决文书,经西厂的手,贴满了福州的大街小巷。
凌迟处死。
传首九边。
这位曾经的封疆大吏,彻底成了一块人嫌狗不待见的破抹布。
可他临死前的疯狂撕咬,还是把远在京城的兄长魏国公徐承宗,拽到了台面上。
案子,审完了。
但所有人都清楚。
这才刚刚开始。
我们,才刚刚开始。
堂下,以何健为首的福州文武官员,乌泱泱跪了一地。
从午时三刻审判结束,一直跪到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
没人敢动。
额头的冷汗流进眼眶,又辣又涩,也没人敢抬手擦一下。
太子殿下没发话。
阎王爷就不敢收人。
高堂之上,朱见济正饶有兴致的,把玩一个从徐宝光书房里抄来的玩意儿。
一个黄杨木雕的机关盒,巴掌大小。
他手指修长,在上面灵巧的拨弄几下。
“咔哒”几声轻响。
盒子自行解体。
里面露出一块温润通透的羊脂白玉,玉上雕着一只展翅雄鹰,活灵活现。
“这鹰,雕的还行。”
朱见济随手把玉佩丢给旁边的郭勇。
“拿去玩吧。”
郭勇乐呵呵的接过去,跟得了什么绝世宝贝一样,笑的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殿下,这帮孙子还跪着呢,咋办?”
他小声问。
朱见济眼皮都没抬,视线从底下那片乌泱泱的官帽子上掠过,跟看一排等着分类的垃圾没什么区别。
他看向沈炼。
“先生,让你准备的章程,拟好了?”
沈炼会意,捧着份刚写好的文书,清了清嗓子,站了出来。
他这一动,底下跪着的官员,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该宣判他们的命运了。
“奉太子钧令。”
沈炼的声音不带一丝人气儿。
“为肃清吏治,彻查国贼,还田于民,特于福州设‘大明皇家清查没收委员会’,总领福建一应查抄事宜。”
清查没收委员会?
这是什么鬼东西?
何健他们听傻了眼,一个个跟木雕的鸡似的,脑子一片空白。
大明开国到现在,就没听过还有这么个衙门。
沈炼没理会他们的死人脸,继续念。
“委员会下设三司。”
“其一,‘安保勘察司’,由西厂指挥佥事小禄子统领,辖西厂校尉三百,负责封锁所有涉案府邸,勘察暗道机关,抓捕负隅顽抗的,确保所有财物万无一失。”
小禄子闻言,从朱见济身后的阴影里走出,对着堂下众人阴恻恻一笑。
那口白牙在昏暗的大堂里,亮的瘆人。
“其二,‘会计核查司’,由东宫记室沈炼统领,辖东宫及户部书办六十人。负责对所有抄没之家产,进行清点,登记,造册,分类。片纸寸金,皆要记录在案。”
“其三,‘估价交易司’,由皇家工商总会福建分会会长王富贵统领,辖总会专业掌柜三十人。负责对所有非金银的财物,古玩字画,绸缎瓷器,田契商铺,进行专业估值。”
连。。。连抄家,都搞出三个衙门来了?
这人员配置,简直专业到了骨子里。
让人头皮发麻。
西厂的番子当保安兼锁匠。
户部的算学高手当会计。
连皇家工商总会那帮眼睛比猴都精的生意人,都拉来当鉴定师了?
这他妈是抄家吗?
这是要把这些贪官污吏连皮带骨头,刮下来几两油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啊!
降维打击。
这绝对是降维打击!
不少人心里冒出这个从报纸上看来的新词,只觉得无比贴切。
何健听得一股凉气从尾巴骨窜上天灵盖。
他以前也带兵抄过家。
哪次不是跟土匪进村一样,乱糟糟一拥而上,金银细软先揣自己兜里,古董字画拿去当柴烧,谁抢到算谁的。
可太子爷这玩法,太讲究了。
太技术了!
这是真真正正,把抄家当成了一门能下金蛋的生意来做!
沈炼顿了顿,视线落在何健身上。
“另,为尽快熟悉本地情况,特设‘协查办’,由福州卫指挥使何健暂领,辖福州卫官兵一千人,专司带路,指认,维持城中秩序,一切行动,皆需听从三司调遣。”
何健心里咯噔一下。
一块板砖砸脑门上了。
这是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但也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罪将何健,遵命!必不负殿下所托!”
他哪敢犹豫,头磕的砰砰响。
“好。”
朱见济这才开了金口。
他站起身,走下台阶,踱到何健面前。
“协查办?名字很好听。”
他蹲下身,盯着何健的眼睛,笑的很不怀好意。
“何将军,我问你,抄家最要紧的是什么?”
何健被他盯的浑身汗毛倒竖,脑子飞速旋转,结结巴巴的回答。
“回。。。回殿下,是。。。是金银?”
“蠢。”
朱见济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意冷了下去。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堂上所有官员。
“金银,是死物。”
“真正值钱的,是这些!”
他指着沈炼桌案上那一摞摞卷宗。
“是账本,是信件,是地契,是官府的勘合文书!”
“它们记录着这些国贼,怎么把黑钱洗白,怎么把侵占的土地变的‘合法’,怎么把自己的党羽安插进朝堂,怎么一步步,把大明的律法,变成他们自家的茅房,想上就上,想擦屁股就擦屁股!”
朱见济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抄家,不是为了发财。”
“是为了挖出更多的证据,是顺藤摸瓜,把藏在更深处,更暗处的烂根,一根一根,给我全挖出来!”
“这,才叫技术!”
他环视一圈,所有被他视线扫过的人,无不垂下头,连呼吸都快停了。
太可怕了。
这位太子,抄的不是家。
是他们的命!
是整个福建官场的命根子!
朱见济不再理会这群吓破了胆的废物,对小禄子和沈炼下了第一道命令。
“立刻动手。”
“就从徐宝光那个刚被砍了头的知府表弟家开始。”
“记住我的话,东西可以摔,可以砸,但片纸不得损毁!”
“是!”
。。。
夜。
福州城内一座豪奢的宅邸外,灯火通明。
宅子已经被西厂的校尉围的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门口,女眷的哭嚎声和孩子的尖叫声混作一团。
小禄子捏着鼻子,厌恶的皱眉。
“吵死了。”
他对着身后的校尉摆了摆手。
“堵上嘴,关进柴房,别耽误咱们干正事。”
一声令下,哭声瞬间没了。
“何大人。”
小禄子皮笑肉不笑的看向一旁脸色发白的何健。
“劳驾,带路吧?”
“是,是,禄公公请。”
何健弓着腰,在前面引路,心里叫苦不迭。
太子爷这是拿他当探路的狗在用。
可他不敢不从。
链子拴着呢。
一进门,三个“专业团队”立刻分头行动。
西厂校尉直奔后宅,控制所有下人,一间间屋子探查机关暗格。
沈炼带来的户部书办们则直接进了帐房和书房,对着堆积如山的账本开始整理归类。
皇家工商总会的王富贵,则带着一群鉴定师,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直接扑向了摆满珍宝的库房。
“我滴个乖乖,成化斗彩鸡缸杯!”
“这玩意儿在京城,能换一个五品官!”
“这是前朝赵孟頫的真迹!我的天,拿去糊墙,糟蹋东西啊!”
“一群土鳖,暴殄天物!”
乱中有序,专业高效。
不到半个时辰,小禄子就从书房的佛像底座里,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子。
他试了试,锁是特制的,没钥匙打不开。
他咧嘴一笑,抽出那把薄如蝉翼的解剖刀,对着锁芯轻轻一捅一搅。
“咔哒。”
开了。
旁边看着的何健,眼皮狂跳。
西厂这帮阉人,真他娘的是鬼才,什么都会。
匣子里没有金票银票,只有十几封书信,还有一沓地契。
信上的火漆印,是一头麒麟。
大明朝,只有一家国公府,用麒麟徽。
魏国公府。
徐承宗!
小禄子拿起一封信,就着烛火一看,眼皮狠狠一跳。
信的内容,是徐承宗写给自己这位表弟的,指示他如何利用“倭乱”的契机,将福州沿海卫所的屯田,“合理合法”的转为徐氏的族产,并许诺会替他在兵部摆平所有麻烦。
这不是暗示。
这是赤裸裸的罪证!
“禄公公!您快来看!”
帐房里,一个年轻书办发出一声惊呼。
“在这本不起眼的杂记里,发现了一份名单!”
小禄子快步走过去,接过那本册子。
册子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年,徐宝光向京城各位“恩主”和朝中大员,送了多少“冰敬”“炭敬”。
从内阁学士,到六部侍郎,再到司礼监的红人太监,竟然拉出了一份京官的腐败清单!
魏国公徐承宗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位。
金额触目惊心!
小禄子只觉得牙酸。
太子爷说的没错。
这抄家,抄出来的哪里是钱。
这分明是一份足以让京城官场发生十级大地震的炮弹火药!
子夜。
一箱箱最重要的证物,被秘密送回巡抚衙门。
朱见济没有睡。
他坐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一封封,一卷卷的翻看。
他看的很慢。
很仔细。
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冷。
沈炼站在一旁,看着那些足以扳倒无数朝中大员的信件,忧心忡忡。
“殿下,此事。。。牵连太广了。若是全都揭开,恐怕会动摇国本。。。”
“动摇国本?”
朱见济抬起头,笑了。
那笑容里满是嘲讽。
“烂到根子里的树,不把它连根拔起,难道留着它继续吸食国家的养分,直到把整个大明都拖垮吗?”
他把一封徐承宗的亲笔信摔在桌上。
“我就是要让父皇,让朝堂上那帮装睡的人看看!什么叫国之巨蠹!什么叫养痈成患!”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门外被卫兵押送进来的一车车陈旧卷宗。
那是从福建布政使司衙门的库房里,调集来的八闽全境近十年的鱼鳞图册。
堆起来,成了一座座小山。
“殿下,册子都运来了,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七卷。”
小禄子过来禀报。
沈炼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只觉得头皮发麻。
查完这些,要何年何月?
朱见济却伸了个懒腰,脸上非但没有疲惫,反而有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般的兴奋。
“先生,我的清查委员会,恐怕要再加一个司了。”
他回头,看着一脸苦相的沈炼,咧开嘴,笑的灿烂。
“就叫‘土地审计司’。”
“我要用两个月的时间,把这八闽大地近十年来的每一笔土地交易,都给我查个底朝天!”
“我倒要看看,除了徐家,这福建,还藏着多少吃人肉,喝人血的‘土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