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四月初。
潮气还没散。
城南郊外。
刚收完的麦地,全给推平了。
就一夜。
一座三丈高的台子,巨木夯土垒的,杵在那儿。
这台子,叫公审台。
天不亮。
四面八方的人就涌过来了。
黑压压的,把地儿围死了。
望过去。
全是头。
数不清的人头。
多数人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褂。
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蚊子。
手里攥的都是刨地的家伙。
眼神死的,可又透着点烧起来的火星子,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
他们都是收到了太子爷的《告东南万民书》,走了几十上百里地,赶过来的。
“听说了没?太子爷要在这儿,替咱们这些泥腿子做主!”
“做主?怎么做?把那些黑心肠的员外老爷们,都砍了?”
“砍了有屁用!地还在他们手上!我家的五亩水田,就让那姓郑的,借着倭寇的名头给夺了!俺爹去理论,活活让人打断了腿!”
。。。
人声炸了锅。
几万张嘴吵吵嚷嚷的,嗡嗡一片。
天边打雷都没这么响。
有的人手哆嗦,有的人攥紧了拳头。
又想看,又怕看。
活了大半辈子,这是头一回,有皇帝家的人,说要给他们这些草一样的人,一个说法。
卯时三刻,三通鼓响。
鼓声闷。
一下下,砸人胸口。
吵嚷声没了。
奇迹般的静。
几万双眼,齐刷刷的望向高台。
台子四边。
上千个靖海陆战队的兵,顶盔带甲,手里的燧发枪擦的锃亮。
戳在哪,就是一堵铁墙。
杀气扑面。
朱见济就这么走上去了。
一步一个脚印。
身上是玄色蟒袍,亲王规制。
金线绣的五爪龙,太阳底下晃眼。
一张年轻的脸,压不住的威严。
“参见太子殿下!”
也不知谁起的头。
底下黑压压的,全跪了。
“都起来。”
他抬了抬手。
声儿不大。
西厂弄的铁皮喇叭把声传开了,人人听的清楚。
“今天,孤不是来让你们下跪的。”
“孤是来,给你们撑腰的!”
话说的硬。
砸地上能听见响。
底下的人愣着,你看我我看你,有胆大的,试着站了起来。
朱见济没再多说。
他走到台子正中的桌案后头坐下。
茶水文书都摆好了。
他像是把台子让给了主角。
沈炼,一身七品青色官袍,捧着一摞厚卷宗,走到了台前。
“诸位乡亲!”
沈炼先对着台下深深的作揖,声音清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穿透劲。
“我乃东宫洗马沈炼,奉太子殿下钧令,在此,向诸位公布郑氏通倭案的查抄结果!”
他拿起一本落满灰的鱼鳞图册,举的老高,让台下每个人都能看见。
“此物,名为鱼鳞图册,是我大明朝的土地户口,上面清清楚楚的记录着,每一寸土地,归谁所有。”
“现在,我手上这本,是景泰元年的图册。我们来看,鄞县下辖的张家村,当时,全村有水田一千二百亩,分属三百二十户村民。户主的名字,都在这里!”
他一页页的翻着,让西厂的校尉将放大誊抄的图纸,展示给台下的百姓看。
“可到了景泰二年,倭寇犯境,张家村被烧,死了一百多人。次年,等官府再登记造册时。。。”
沈炼拿起另一本簇新的图册,猛的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张家村,只剩六百亩地,分属一百五十户!另外消失的六百亩,尽数归于一户人家名下!”
“郑家!”
这名字一出。
底下轰的一下就炸了!
“郑家!就是那挨千刀的郑家!俺们村的地,也让他们给占了!”
“没错!他们和官府勾结,说我们交不起税,就拿地抵了帐!”
沈炼没理会台下的骚动,他声音更冷,又拿起两本图册。
“景泰四年,倭寇再犯。宁波府沿海七个村子遭灾。景泰五年,又是七千亩良田,成了郑家的产业!”
“一次倭乱,一次土地兼并!这些年,郑家以同样的手法,非法侵吞的田产,多达三万七千亩!数千户百姓因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他们这不是通倭,这是在养寇!养着这群没人性的畜生,帮他们抢我们的地,杀我们的人!”
这个结论,太吓人,太血腥!
整个公审台下,死一样的寂静。
针落可闻。
随即,压抑到极点的愤怒和悲鸣,轰然爆发!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农,疯了一样,冲破士兵的阻拦,连滚带爬的跪到台前,发出杜鹃泣血般的嘶吼。
“青天大老爷啊!您说的句句属实啊!我儿。。。我儿就是死在景泰四年的那场倭乱里!倭寇前脚刚走,郑家的管事后脚就带着衙门的白役上门,说我儿死了,家里没了壮丁,地里的赋税没人交,限我三天之内,把祖上留下来的十亩水田,贱卖给他家!不然,就抓我去充军啊!”
他一边哭嚎,一边拿脑袋死命的往地上磕。
砰砰的响。
血都出来了。
“我不卖!那是我家的命根子啊!他们。。。他们就打断了我的腿,硬生生按着我的手印,抢走了地契啊!”
一个老人哭。
就像开了个口子。
几万人憋在心里的血和泪,全涌出来了。
“我男人也是!被他们抓去当团练,说去剿倭,就再也没回来!第二年,地就成了李员外家的!”
“还有我爹!就是去跟他们理论了一句,当晚就被人吊死在自己家门口!官府来人看了一眼,说是自尽!”
。。。
成千上万句血泪控诉,汇成一股冲天的怨气。
整个会场,成了对士绅集团的血泪控诉大会。
民怨,彻底沸腾。
看着台下那一张张被愤怒和仇恨扭曲的脸,那一声声震天的“还我土地”“杀了国贼”的嘶吼,高台上,朱见济站了起来。
时机,到了。
咚!
一声沉重的鼓响,盖过所有喧闹。
朱见济走到台前,在几万道目光的注视下,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那柄象征皇权的天子剑!
剑身一亮。
寒气逼人。
“孤,朱见济!”
他的声音,透过铁皮喇叭,在天地间滚滚回荡。
“以大明储君之名,以父皇所赐天子剑之威!”
“今日在此,为万民做主!”
“凡郑氏,李氏等一十七家通倭士绅,非法侵吞之田产,一经查实,证据确凿,罪不容赦!”
他的剑锋,猛的指向台下,指向那数万苍生。
“孤宣布!”
“所有查抄田产,凡有地契为证,能诉清来龙去脉者。。。”
他竟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这一句话,能改了大明的国运。
“一律,物归原主!”
轰!
四个字。
比天上的雷还响。
在人堆里炸开了。
所有人都懵了!
短暂的呆滞后。
天翻地覆的狂喜!
“还。。。还给我们了?”
“我没听错吧?太子爷要把地还给我们?”
那个磕破头的老农,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满是血和泪的老脸上,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
他挣扎着,对着高台上的身影,再次磕头。
这一次,不是为申冤。
是谢恩!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个人的叩拜,带动了一片。
一片带动了全部!
黑压压的人,又一次全跪了。
刷的一下。
他们朝着高台上的那个少年,朝着他们心中的神,发自肺腑的,用最原始,最虔诚的方式,表达感激。
朱见济还没说完。
他的剑,指向了另一边。
“凡在此次倭乱中绝户之田,无人认领之田,尽数归公,成立军功农场!”
“优先分给此次靖海之役中,伤残的将士,阵亡将士之家属!”
这话一出,高台四周那上千名杀气腾腾的士兵,身子猛的一震!
他们的眼里,瞬间爆发出同样的狂热!
太子殿下,不光给了百姓公道,也给了他们这些卖命的兵,一条金光闪闪的后路!
民心。
军心。
就这么两句话,全被他绑死了。
绑在了他自己身上。
公审大会的第二天,宁波府衙门口。
一个崭新的衙门挂牌成立。
还田司。
府衙前的长街,排起了几里长的队。
全是拿着家里珍藏多年的旧地契,前来登记认领土地的百姓。
他们脸上,挂着几十年不曾有过的,充满希望的笑。
拿到新地契的百姓,没直接回家,他们自发的聚起来,在还田司门口,给太子殿下立起一块块长生牌位。
香火缭绕,青烟袅袅。
一场轰轰烈烈的还田运动,就以这样一种近乎神圣的方式,在东南大地上,拉开了序幕。
以前那些在地方上横着走的乡绅。
现在人人喊打。
他们的大宅外,围满了手持棍棒农具,双眼冒火的百姓。
他们传了几代人的规矩。
在这场还田风暴前,稀里哗啦的碎了。
而朱见济,这阵风暴的掀起者,正站在旗舰的船头,看着远处那副万民拥戴的盛景,咧了咧嘴。
可这笑容,没持续太久。
小禄子跑来了。
从岸上飞奔过来,脸都白了。
“殿下,出事了。”
他声儿都急了,带着慌。
“我们在各县乡推行还田的队伍回报,有些偏远村镇,局势。。。局势有些失控了。”
“一些本地的秘密会社,比如白莲教,弥勒教的香主,正打着奉太子爷令,诛不义绅的旗号,自行设立公堂,煽动流民,清算那些还没被我们查办的中小地主。。。”
“手段残忍,已出了好几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