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上,天光正好。
可无畏号的舰桥里,沈炼的脸,比外头的夜色还黑。
一封京师六百里加急的火漆密报,被他捏在手里,指节一片惨白。
那张薄纸,烫手。
“怎么了?”
朱见济的声音从旁边飘过来,他刚从船舱底下的水牢那边回来。
徐海吐出来的那张名单,是他这趟南巡最好的战利品。
但他此刻,看到了沈炼的脸色。
那不是发愁。
是压着火的阴沉。
沈炼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强行把那股火气压下去,他抬起头,嗓子眼像是被砂纸磨过。
“殿下,您在舟山打了个天大的胜仗。”
“京里。。。却有人,想让您滚回去,跪着认错。”
他把那份密报递了过去。
“首辅王文,串联了都察院三十六个御史,还有六部一帮人,在奉天殿,要办了您!”
“罪名是。。。没打招呼就开战,好大喜功,不把祖宗的规矩当回事,拿弟兄们的命和百姓的家当开玩笑!”
“说白了,就是说您,有罪。”
。。。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京师。
奉天殿。
天不亮的早朝,已经开了一个时辰。
气氛,从刚才的乐疯了,直接掉进了冰窟窿。
半个时辰前,一匹快马从午门疯了的冲进来,马屁股后面插着代表大捷的红翎。
信使在大殿上吼出那串战报时,满朝文武,全傻了。
“东海大捷!殿下亲率靖海舰队,在舟山外海,把倭寇五峰船主汪直的主力给干碎了!”
“这一仗,干沉了他们四百多条船!抓了一百多条!杀的俘虏的上万个贼!那倭寇头子汪直,喂了王八!”
“我军。。。我军弟兄们没了三百一十二个,伤了八百七十六个,一条船都没沉!”
这个伤亡对比,别说亲耳听,就是写进戏文里,都没人敢这么编!
整个奉天殿,死一样的安静。
然后就炸了锅。
龙椅上,景泰帝朱祁钰抓着扶手,一张老脸激动通红,嘴里就一个字。
“好!”
“好!”
“好!”
“好啊!不愧是朕的儿子!不愧是我大明的太子!”
“赏!给朕重重有赏!”
但这股高兴劲儿,没撑多久。
一个影子,从文官那堆里,挪了出来。
内阁首辅,王文。
这在朝堂上泡了四十年的老家伙,脸上没半点喜气,反倒是一张死人脸。
他跪下,手里捧着一份死沉的奏本。
“陛下。”
他的嗓门又老又冲,一下就把殿里的闹腾声给压了下去。
“舟山打赢了,是好事,但老臣,不得不在这,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大明江山,参太子殿下一本!”
参一本?
参一个刚立下泼天大功的太子?
所有人都觉的自个儿耳朵出了问题。
景泰帝脸上的红光,也褪了下去。
“王爱卿,你这什么意思?太子赢了,他有哪门子罪?”
“殿下的罪,不在打赢了,在动手了!”
王文的调门猛的拔高,他带来的,不是一本折子,是整个文官集团磨了半个月的刀!
“陛下!皇明祖训里写着,那些隔着山跨着海的小国,他们不来招惹咱们,咱们就绝不动手打他们!这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也是我大明拿仁义道德治天下的根本!”
“倭寇是祸害,没错。但朝廷派兵,应该是赶走他们,吓唬吓唬他们。一边打一边招安,这才是正道。”
“可殿下呢?拿着天子剑,带着全国的家当,轰的一声,就在东海开了战,一仗就杀了一万多人!这看着是赢了,实际是开了个坏到不能再坏的头!”
他说的唾沫星子乱飞。
“这是好勇斗狠,拿杀戮当本事,不是好皇帝干的事!我大明以仁孝治国,殿下这么干,怎么跟天下人说咱们仁义?怎么让四方的蛮子服气?”
“第二,这一仗花的钱,也吓死人!新火炮,上万人的船队,每天花的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东南那块,本来就有钱,老百姓过的好好的。现在殿下一打,看着威风,可火一烧起来,生意断了,到处都是跑难的,往后多少年才能缓过来?这不是爱护百姓!”
“第三,也是最要命的一条!”
王文的声音像锥子,直往景泰帝心窝子里扎。
“殿下没经过内阁商量,没经过六部点头,就凭陛下一句话,就能调动大军,发动国战!他这是不把大明百年的制度放在眼里!今天他能打倭寇,那明天,他是不是就能去打鞑靼?后天,他是不是就敢带兵回京城,说您身边有坏人!”
“清君侧”三个字,阴毒的要命。
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冷了下来。
龙椅上的景泰帝,脸从红转白,最后铁青。
他想骂人。
可他张了张嘴,发现王文说的每个字,都他娘的占着一个理。
都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臣等,附议!”
“请陛下降旨,立刻把太子殿下叫回来,收了他的兵权,交给三法司审问!正国法!安天下人心!”
哗啦啦!
王文带头,几十个文官,整整齐齐跪倒一片。
一股看不见的压力,要把龙椅上的皇帝活活压垮。
景泰帝的拳头,在扶手上捏的咯吱响。
他知道。
这是王文这帮老东西憋了很久的大招。
他们不是在搞他儿子,是在搞他这个皇帝!
是那帮旧人对新政的总攻击!
他火大,可他又有点拿不定主意。
他怕王文最后那句话。
见济这小子,是做的太过了。。。他的权,是不是给的太重了?
就在他迟疑的那一秒。
另一道身影,从武官那边,站了出来。
兵部尚书,于谦。
老尚书一身绯色官袍,满脸的风霜,可那根腰杆,挺的比谁都直。
他没像王文那样拿着奏本,两手空空,只是走到大殿中间,对着景天帝一拜。
“陛下。”
于谦的声音很平,一点火气都没有。
“老臣也有个东西,想请陛下和各位大人,看一看。”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
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掏了半天。
掏出了一张纸。
一张被水泡过又烤干的纸,皱的跟咸菜一样,上面还有几个干成了黑褐色的血点子。
“这是。。。什么?”
景泰帝问。
“一封家书。”
于谦慢慢的展开那张纸。
“一封太子殿下从前线八百里加急送回来,却永远也到不了收信人手里的家书。”
于谦沙哑的嗓音,在大殿里响起,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爹,娘,看到信的时候,我就在你们跟前了。’”
“‘俺在船上,啥都好,别惦记。’”
“‘殿下的船,比咱县城都大。这的饭,天天能吃饱,隔三天还能看见肉!’”
他念到这句时,大殿上不少武将出身的,眼圈都红了。
他们是带兵的,知道“吃饱饭”三个字有多重。
于谦的声音还在响。
“‘队正还教俺认字,俺现在会写自个儿的名了,叫王小七。。。殿下说,等打完了仗,立了功,就给咱们分田地,在给咱家盖大屋。’”
“‘爹,娘,等俺回去,就用朝廷赏的银子,在村里买上十亩水田,在给咱家盖三间大瓦房,让你们也过上好日子。’”
信,很短。
念到最后,于谦这个在北京城墙上,对着瓦剌几十万人都没眨过眼的老头,声音也抖了。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打转。
“写这封信的兵,叫王小七,十七岁,河南归德府人。”
“在第一场遭遇战里,为了护住炮台,被倭寇的火箭射中了,人直接烧没了。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整个大殿,死一样的安静。
武将们一个个红着眼睛,拳头捏的死紧。
一些年轻的文官,也把头扭到一边去。
于谦拿着那封信,一步步走到跪在最前面的王文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每个字都像刀子。
“首辅大人!”
“你满嘴的皇明祖训,那我问你,太祖爷定下这规矩,是为了让我大明的百姓被外人随便欺负,随便杀吗?”
“你句句都是仁义治国,那我再问你,当倭寇在我东南沿海杀人放火,把我大明百姓当猪狗一样宰的时候,首辅大人的‘仁义’,在哪?!”
“你心里装着国家社稷,那我最后问你一句!”
于谦的嗓门猛然炸开,像一个响雷,在大殿里滚过去!
“当王小七这样,心里就想着让他爹娘过上好日子的娃,为了守这片海,血洒疆场,尸骨都找不着的时候!你王首辅嘴里的‘国本’!”
“又他娘的,在哪!”
王文跪在地上,被这一连串的问话,砸的脸色惨白,浑身筛糠一样抖。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那些“理”,在这封家书的“情”面前,连个响都听不见,碎成了渣!
。。。
几乎是同一个时候,京城的大街小巷。
数不清的报童,挥着最新一期的《大明日报》,扯着嗓子喊。
“号外!号外!东海大捷!太子殿下把倭寇主力全灭了!”
“最新一期《大明日报》!独家登了阵亡将士的遗书!标题《一封寄不出去的家书》!一文钱一份!不好看不要钱!”
无数百姓,从茶馆,店铺,自家院子里涌出来。
一文钱,不贵。
识字的,蹲在街边就念。
不识字的,也伸长了脖子听。
很快。
街道上,不闹了。
只剩下压着嗓子的哭声。
一个说书先生,在天桥底下念那封信,念到一半,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哇”的一声就哭了。
一个年轻婆娘,听着听着,手里的菜篮子掉了,蹲在墙角,肩膀抖个不停。
一个白头发的老秀才,看完了报,仰天长叹,眼泪流了一脸。
“生儿子就该生朱见济这样的啊。。。有这样的太子,是我大明的福气!”
安静之后,是火气。
“听说朝堂上还有御史在参太子爷?说他杀人太多?”
“哪帮挨千刀的蛀虫!他们就该去前线看看,看看咱的弟兄是怎么死的!”
“谁敢再说太子爷一个不字,老子撕了他的嘴!”
民意,是水。
能载船,也能翻船。
这一天,京师百万百姓,为了那封家书掉眼泪。
也为了太子殿下,聚成了一股谁也挡不住的滔天巨浪!
王文那帮人的政治攻击,在这股浪头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们不光输了朝堂,更是把民心输的底裤都不剩。
奉天殿上,景泰帝听着殿外传来的隐约呼喊声,看着底下那些羞的想钻地缝的官员。
他慢慢的站起身。
眼睛里再没一丝摇摆,只剩下属于皇帝的,刀子一样的决断和锋利。
他看向于谦,看向那根铁打的脊梁。
“传朕的旨意!”
“这一仗的弟兄,都是我大明的顶梁柱!所有抚恤,加三倍发!所有功劳的赏钱,翻倍给!”
“在传旨申斥内阁首辅王文,当着百官的头,不想着报国,反倒在这时候乱嚼舌根,动摇军心,罚俸一年,给朕滚回家想清楚!”
他又看向遥远的东南方,声音里,是为人父的骄傲,和君临天下的霸道。
“最后,传旨靖海舰队。”
“告诉太子。”
“让他,放手去做!”
“东南所有事,不管是打仗还是管人,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朕倒要看看,这大明的天,谁,还敢反!”
。。。
当这封代表着绝对信任和最高权力的密旨,送到朱见济手上时。
他正在灯下,安静的看着两份名单。
一份,是姜宸凭着记忆画出来的“黑金之网”。
另一份,是徐海用命换来的“坦白之狱”。
两份名单一对,上面的名字,让人心惊肉跳。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朱笔,在那张“黑金网”的第一个点上,画了一个圈。
那个点的名字,叫“宁波府”。
然后,他又提笔,在宁波府的名字旁边,批了两个字。
冰冷,决绝,杀气冲天。
“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