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太阳光照在舟山港湾的海面上，一股子海腥味混着硝烟味，呛的人鼻子发酸。
昨晚的喧闹没了。
只剩下浪头拍打船壳，哗啦，哗啦。
港湾里，飘着上百具尸体。
那些倭寇“水鬼”的死状一个比一个怪，就那么泡在水里，随着波浪上下起伏。
无畏号的甲板上，沈炼刚把“海神显灵”的屁话压下去，又急匆匆的跑来找朱见济。
他有新发现。
“殿下，汪直的主堡我们抄了，除了金山银山，还救了几百号百姓和工匠。”
沈炼的嗓音很沉。
“我在盘问这些人身份的时候，碰上个怪人。”
“一个文绉绉的家伙，不像个干苦力的。”
朱见济正靠着船栏杆看海，听见话转过身。
“怎么个怪法？”
“他说自己是绍兴府的账房先生，三年前出海被抓的。可他那双手，又白又嫩，一个茧子都没有，看人的眼神全是算计。这不像个乡下账房。”
沈炼压低声音。
“这人的来历，绝对不简单。”
朱见济扯了扯嘴角。
有意思。
这正是他昨晚特意叮嘱沈炼要找的人。
“走，去会会这位‘账房先生’。”
一刻钟后，汪直的老巢，那座建在半山腰的巨型堡垒，已经被靖海舰队彻底占了。
堡垒的秘库里，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堆的跟山一样。
火光一照，晃的人眼都睁不开。
几个年轻军官看着这泼天的富贵，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眼睛里直冒金星。
“我滴个娘，这汪直比国库都有钱！”
“这得抢多少地方才能攒下这身家？”
朱见济没看那些财宝。
一眼都没看。
他的视线越过金光，看向外头广场上的“肉票”。
那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皮包骨头，衣服破烂的遮不住身子。
眼神空洞洞的，没了活气。
这才是最晃眼的。
比金山银山晃眼多了。
“沈先生，人呢？”
“殿下，在那边。”
沈炼带着朱见济，走到一个临时搭的粥棚旁边。
一个穿着破儒衫的中年男人，正捧着一碗稀粥，小口小口的喝。
他身子很瘦，脸白的没血色，可腰杆子却挺的笔直。
那股子酸腐文人特有的清高劲，在一群难民里，扎眼的很。
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有道精光一闪而过，又很快装回一副落魄书生的倒霉样。
“带他进来。”
朱见济吩咐。
堡垒里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
男人被带了进来。
他没跪，对着朱见济深深的作了个揖。
“草民姜宸，见过太子殿下。”
“姜宸？”
朱见济上下打量他。
“你既然知道孤的身份，为什么不跪？”
姜宸的笑比哭还难看，透着股子傲气和凄凉。
“草民的膝盖，三年前让汪直那贼寇打断了，跪过一次。草民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除了给我爹娘上坟，再不跪任何人。”
“好，有骨气。”
朱见见济没当回事，让他坐下。
“听沈先生说，你是个账房？”
“是，也不是。”
姜宸坐下，一双眼睛死死的盯在朱见济身上。
“草民本是绍兴‘恒通记’钱庄的少东家。三年前，我押着一批丝绸出海，撞上了汪直。一船的人全被杀了，就因为我记性好，又会算数，汪直才留下我一条狗命，逼着我给他管一盘黑账。”
“一盘永远不能写在纸上的黑账。”
“黑帐？”
沈炼心里一咯噔。
姜宸的牙关咬的咯咯作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汪直那个贼，疑心病重的很，狡兔三窟。他跟江南那些官老爷勾结的所有烂事，每一笔走私，每一次分赃，送给哪个大人的‘孝敬’，走了哪个钱庄的路子。。。他从来不写在纸上！”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声音都在发抖。
“所有的账，都在这里。”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数不清的金银流水，上千个人名和门路，我被迫记的清清楚楚，一个字都不敢忘。”
“因为汪直说了，忘一笔，他就杀我全家。”
屋子里，死一样的安静。
朱见济和沈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反应里看出了滔天巨浪。
他们猜到汪直背后有人。
可没想到，这张网，竟然这么大，这么密。
所有的罪证，全都藏在一个人的脑子里。
这事太他妈邪门了。
姜宸看着朱见济，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用那双打不弯的腿，摆出一个极度扭曲的姿势，猛的叩首。
“殿下！”
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充满了报仇的疯狂和痛快。
“草民知道，您才是能帮我报这血海深仇的人！草民不要赏赐，不要官位，更不求什么荣华富贵！”
“草民只求殿下给我一间屋子，给我足够的纸和笔！”
“再给我三天时间！”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烧着两团火。
“三天，草民就能把这三年所有的黑帐，全都默写出来！我要把那张盘踞在大明东南，吸国家血的黑金网，完完整整的，给您画出来！”
“我要让那些披着官袍的畜生，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乡绅，都为我姜家满门的血，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在屋里嗡嗡作响，是那种不死不休的恨。
朱见济的胸膛也跟着起伏。
他要找的那把剑，自己送上门了。
。。。
三天。
整整三天。
姜宸被关在堡垒顶层的密室里，除了送饭的小禄子，谁都不准靠近。
朱见济也没闲着，他指挥舰队，把舟山群岛这片海域剩下的倭寇，一根毛不剩的全部肃清。
同时，等着那柄“剑”出鞘。
第三天傍晚，小禄子连滚带爬的跑来。
“殿下，姜先生他。。。他让您过去。”
小禄子的声音都吓的变了调。
朱见济带着沈炼和郭勇推开密室的门。
三个人，都看傻了。
整个屋子，全成了纸的海洋。
地上，墙上，桌上，到处都铺满贴满了宣纸。
无数的墨线在纸上窜来窜去，连成一片。
一张网。
一张黑色的，用墨画出来的巨网。
姜宸就站在这片纸海的正中间。
他比三天前更瘦了，眼窝黑洞洞的，嘴唇干的裂开了口子，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就剩下一口气吊着。
只有那双眼睛，亮的吓人。
亮的疯狂。
“殿下，您请看。”
他指着脚下那张从屋子这头铺到那头的总图，声音哑的像破锣，却兴奋到了极点。
“这，就是汪直的黑金帝国！”
他用一根竹竿，点在总图的起点。
一个写着“双屿港”的地方。
“所有从海外抢来的，从中原偷运出去的货，都在这里碰头。然后，通过十三条主道，流向整个江南。”
他的竹竿顺着一条又粗又黑的墨线滑动。
“看这条，景泰四年秋，偷运生丝三万匹，赚了一百二十万两白银。杭州‘天丰号’车行接手，卖到各地。四十万两，进了杭州知府，市舶司提举，浙江布政使的口袋。另外三十万两，通过苏州的‘万利钱庄’，转了好几道手，最后送进了京城。。。魏国公府上一个叫徐安的管事手里。”
“魏国公！”
郭勇狠狠抽了口冷气。
这名字分量太重了。
姜宸冷笑，竹竿又点向另一条线。
“还有这笔，他们把朝廷不准出口的铁器，火药，装成茶叶，走漕运的船运到扬州，再卖给北边的鞑靼和女真人！负责打通漕运关节的，就是漕运总督的心腹幕僚，李慕白！这条线，每年流出去的钱，不下五十万两！”
一个个名字，一笔笔数字。
从姜宸嘴里蹦出来，跟图上的墨迹严丝合缝的对上。
盐运使。
织造局。
地方卫所的指挥使。
甚至负责查案的御史。。。
官，商，匪，乡绅，豪族，被钱和利，死死的捆在这张网上。
他们趴在大明的身上，疯狂吸血。
朱见济安静的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惊讶，慢慢变成了一片冰冷的杀气。
他弯腰，捡起一张掉在地上的纸。
上面记录着一笔福建沿海的军资倒卖案。
其中一个名字，让他的眼神猛的一缩。
石亨的远房侄子！
线索，全都串起来了。
原来如此。
复辟集团的钱袋子，也深深的绑在这张罪恶的网上。
朱见济慢慢站直了身子，手里的纸被他捏的死紧。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从他胸口炸开。
沈炼站在他身后，看着太子挺拔又肃杀的背影，只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接冲到后脑勺。
他明白，一场比舟山海战更可怕，更血腥的风暴，就要来了。
朱见济狠狠吐出一口气，压下心里翻江倒海的杀念，他看着眼前这张用无数罪恶画出的宏图，声音又低又冷，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整个天下宣判。
“好，好一张网。。。”
“这哪里是什么账本地图？这分明是一张抄家灭族的名单！”
他的眼里，跳动着兴奋和冰冷交织的火。
“这更是一柄。。。足以将整个南方士绅，连根拔起的。。。”
“屠龙之剑！”
话还没说完，密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一个东宫卫士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脸上全是狂喜和激动。
他吼的嗓子都破了。
“殿下！殿下！大喜！天大的喜讯！”
“山里。。。山里搜山的弟兄们，抓到了一条大鱼！”
“是徐海！”
“跑掉的那个二当家徐海！”
“被郭将军带人。。。活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