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海浪拍着船壳,一声声闷响,很有节奏。
无畏号旗舰,最底层的作战室里,几十盏鲸油灯烧的正旺,把这里照的跟白天一样,火光在每一张冷硬的脸上跳动。
空气里有海水的咸味,桐油的刺鼻味,还有一种更浓的东西。
杀气。
从《靖海战报》发下去,这股杀气就在舰队的血脉里乱窜。王小七那封永远寄不出去的家书,等于往干柴上浇了最后一捧油。
所有百户以上的军官,都杵在这,不吭声。
“参见殿下!”
朱见济一身玄色劲装,领着沈炼与郭勇,踏了进来。
满堂铁甲,齐刷刷单膝跪地。
盔甲碰撞,铿锵一声。
就这一声,再没别的动静。
没人喊千岁,但那股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敬畏和服从,比什么口号都吓人。
“都起来吧。”
朱见济的声音很平,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舟山群岛的地形做的极细致。
他一句废话没有,眼睛直接盯住一个脸膛黝黑,眼神凶狠的年轻千户。
就是上次遭遇战,指挥“破浪号”的魏良卿。
“魏良卿。”
“末将在!”
魏良卿一步跨出来,嗓门很响。
“前次遭遇战,你是怎么胜的,说给诸位将军听听。”
朱见济没让他讲自己多勇猛,也没让他扯什么天命,就问他怎么赢的。
魏良-卿吐了口气,他懂殿下的意思。
这一战不是给他表功,是给所有人上课。
他拿起一根指挥杆,一点不怵,指向沙盘上的几个红蓝小旗。
“禀殿下,各位将军。末将那一战能胜,不是末将有本事,全靠殿下亲授的《海战操典》和我军的新火器够劲。”
“敌船七艘,跑的很快,气势很凶,想直接冲过来跟我们玩跳帮。”
“按照操典第一条,知敌知己,避短扬长。我军火炮厉害,不擅长肉搏。所以末将没迎战,而是命令座舰,一直跟敌人保持五百步的距离。”
沙盘上,代表魏良卿的蓝色小旗开始往后缩,代表倭寇的红色小旗则死追不放。
“敌进一步,我退一步。看着是怂了,其实是把他们往坑里带。”
“等敌人追到三百步,这是我们‘链弹’打的最好的距离!末将立刻下令,右舷炮组,用链弹齐射敌舰主桅!”
他话音刚落,作战室里不少老水师出身的将领,眼里全是问号。
链弹?
那是什么玩意?
魏良卿没解释,他用指挥杆猛的把一艘红色小旗扫翻在地。
“一轮齐射,敌旗舰主桅当场就断了,瘫在海上动不了!剩下的敌船一下就乱了。这时候,敌人的锐气没了,我军的士气上来了。”
“后面,我舰没追,而是抢先一步,横过船身,用我们的侧面对着敌人的船头。”
说着,他把那艘蓝色小旗,在沙盘上摆成一个“t”字的一横,那几艘追击的红色小旗,正好在“t”字那一竖上。
“这个阵位,殿下管它叫,‘t字有利阵位’!”
“在这个位置上,我舰几十门火炮,可以轮着开火,把所有炮弹全砸在对面那艘船上!可敌船只有船头几门炮能还手,打在我们船上,跟挠痒痒没区别!”
这话一出,全场都傻了!
那些刚才还怀疑的老将,现在死死盯着沙盘上那个简单又致命的“t”字,脑子里跟打雷一样。
他们打了一辈子海仗,想的都是怎么冲上去,怎么跳上敌人的船砍人。
何曾想过,海战,竟然能这么打?
这不是打仗。
这是算数!
用最精密的站位,换来最不讲道理的火力!
“后面的战局,在无悬念。”
魏良卿的声音有点抖,那是想起了那天的场景,太激动了。
“末将下令,换葡萄弹,三轮齐射,把敌船甲板洗了一遍。敌寇七艘快船,几百个精锐,半个时辰不到,全没了。我舰。。。无一阵亡,只有三个炮手,操作失误,手烫伤了。”
作战室里,全是吸气的声音。
无一阵亡!
半个时辰,全灭了七倍的悍匪!
这哪是打仗?这是神仙下凡!
所有人的视线,又聚回沙盘上那个冰冷的“t”字,那眼神,从不懂,到震惊,再到一种狂热。
那不是一个阵法。
那是通往胜利的宝座!
郭勇在一旁嘴巴都合不拢,他狠狠一拍大腿,嗓门大的吓人。
“他娘的,原来打仗还能这么玩儿!以前光知道抡着膀子往前冲,跟殿下这招比起来,简直就是村口野狗打架,不,是6翻了!”
几个年轻将领猛点头,看朱见济的眼神,崇拜的都快跪下了。
“很好。”
朱见济点了点头,让魏良-卿退下。
“诸位,都看懂了吗?”
他扫了一圈。
“末将。。。懂了!”
陈安澜第一个躬身,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哑。
“殿下此法,不是战阵之术,是屠龙技!我大明水师,从今天起,当横行四海,再无敌手!”
“懂了就好。”
朱见济的声音突然冷了。
“懂战术,只是第一。孤现在要说的,是第二。”
他走到沙盘中间,眼神跟刀子似的,刮过每一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
“你们心里的火,孤看见了。王小七的家书,孤也读了。”
“这一战,我们是为国报仇,为同胞雪恨!是把那些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的畜生,一个个碾碎了扔进海里喂鱼!”
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带着血,让船舱里刚升起来的战术狂热,又被冰冷的仇恨给浇透了。
“但是!”
朱见济话锋一转,声音猛的拔高!
“光有仇恨,不够!”
“孤不仅要你们带着仇恨去杀人,更要你们带着欲望去赢!”
他看着眼前这群大明最强的战争机器,说出了一番能让所有人都发疯的话。
“孤在此,以监国太子之名,立下军令状!”
“此战,凡本舰将士,第一个击沉汪直匪帮任何一艘主力战船的,全舰将士,官升一级!赏银五万两!”
“轰!”
这话一出口,整个作战室瞬间就炸了!
官升一级!
赏银五万!
这赏赐太吓人了!
多少人一辈子都挣不来!
“肃静!”
郭勇一声暴喝,强行压下所有人的惊呼,可他自己,那双牛眼瞪的溜圆,喘气声跟拉风箱一样。
但这只是开胃菜。
朱见济缓缓竖起一根手指,声音里全是勾引。
“凡率先击沉倭首汪直旗舰‘八幡号’的,舰长官升三级!赏银十万两!全舰将士,共享白银二十万!”
所有人的呼吸,全停了。
官升三级!
二十万两白银!
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听军令,是在听神话故事!
“而斩将夺旗,立下此战首功的人。。。”
朱见济停住了,他的眼神变的很深,能看穿每个人的心,点燃他们最原始的野心。
“孤,将亲自上奏父皇,请开国朝未有之先例,为其——”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大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请封——靖海伯!”
“嗡!”
如果说之前的赏赐是打雷,“靖海伯”这三个字,就是一道撕开天的闪电,把所有人的脑子都劈成了一片空白!
伯爵!
封爵!
那是大明立国以来,武将能爬到的最高峰!
那是无数人拿命都换不来的功劳!
是光宗耀祖,是封妻荫子,是把自己的名字刻进祖宗牌位的终极念想!
现在,这个念想,就摆在他们面前!
“呼哧。。。呼哧。。。”
作战室里,再没一点人声,只剩下一片粗的像牛喘的气声。
所有军官的眼睛都红了。
那里面烧的不只是仇恨。
是贪婪!是野心!是对荣耀最直接的渴望!
他们看身边人的眼神,都带上了打量和竞争。
这一刻,他们是战友,也是通往“靖海伯”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朱见济要的,就是这个!
一支没有欲望的军队,是一群羊。
而一支被点燃了无穷欲望的军队,他们,是狼!
是一群为了猎物,会撕碎一切的饿狼!
在所有人的情绪都顶到头的瞬间,朱见济动了。
他缓缓抬手,握住了腰间那柄剑的剑柄。
天子剑!
锵啷!
一声龙吟,剑出鞘。
森冷的剑光,瞬间压过了满屋的灯火,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一层冰冷的白光。
在所有人死一样的注视中,朱见济举起天子剑,没有半点犹豫,猛的向前,狠狠的插了下去!
噗嗤!
锋利的剑尖,插穿了坚硬的木质沙盘。
不偏不倚,正好钉在沙盘中间,“舟山群岛”那片模型上!
剑柄还在嗡嗡的响。
“诸君。”
朱见济的声音,冰冷,决绝,响彻整个作战室。
“封妻荫子,建功立业,就在此战!”
他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发出最后的命令。
“传令,全舰队拔锚起航!”
“猎杀。。。”
“开始!”
话音落下的瞬间,再没人犹豫!
“轰!”
陈安澜,郭勇,魏良-卿。。。所有军官,齐刷刷单膝跪地,右手重重捶在胸甲上,发出整齐划一的闷响。
他们没喊,没叫,只是抬起头,用烧着火的眼睛看着他们年轻的主帅,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吼。
“遵命!”
那声音,是誓言,是决心,更是野心的咆哮。
一刻钟后,军官们潮水般退去。
无边的夜色里,一头睡着的钢铁巨兽,开始慢慢醒来。
在他们正前方百里外的海面上。
一支由六艘战舰和十几艘伪装商船组成的诱饵分队,正平静的在月光下行驶,船上灯火通明,没有一点防备的样子。
舰队的指挥舰上,陈安澜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远方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片乌云。
不,那不是云。
那是密密麻麻的桅杆,是上百艘船的影子。
是汪直倾巢而出的主力舰队!
“殿下。。。”
陈安澜看着那片代表死亡和毁灭的庞大船队,声音压的很低。
“鱼儿,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