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得人脸皮发紧。
官道上，马蹄翻飞。
从天津卫到京师，朱见济一行人的身影卷起漫天烟尘，像一道劈开旷野的黑色口子。
马背颠簸。
朱见济的脸被风刃刮的生疼，他的眼神，比这寒冬的风更冷。
流程？
祖制？
他扯动了一下脸皮，那是个扭曲的笑。
这帮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老爷们，眼睛从不用来看世界。
他们只会抱着发霉的故纸堆。
嘴里念叨的，全是能把活人憋死的规矩。
国难当头，大军枕戈待旦，他们不想着怎么为国效力，只想着用所谓的流程给你下绊子，使绊子。
这不是蠢。
是坏。
烂到了骨子里。
“殿下，咱们直接去工部，还是先回宫？”
小禄子催马跟在后面，他家殿下身上的杀气，重的好似一块铁，压的人喘不过气。
“不。”
朱见济猛地勒住马缰，遥遥望着京师巍峨的轮廓。
“哪儿都不去。”
他调转马头，朝着京师西郊一指。
“去格物院。”
郭勇和小禄子都愣住了。
这节骨眼上，不去衙门抓人，跑格物院干嘛？
朱见济懒的解释。
对付那群官僚，光发火没用。
在彻底碾碎他们前，他必须把手里最锋利的刀，磨的再快一点。
格物院，就是刀尖。
。。。
京师西郊，格物院。
这里是大明最格格不入的地方。
没有亭台楼阁，没有之乎者也。
入眼全是冒着黑烟的巨大烟囱，轰隆作响的工坊，还有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的工匠。
空气里有股铁水，煤灰和机油混在一起的怪味。
它不像衙门。
更像一个正在疯狂跳动的机械心脏。
朱见济的身影刚出现在格物院门口，整个院子的喧嚣都停了。
“恭迎太子殿下！”
院长李泰第一个冲了出来，崭新的大学士官袍上还沾着几块黑油，脸上又惊又喜。
“殿下，您怎么来了？臣正想给您报喜呢！蒸汽机，我们的蒸汽机，以经可以稳定转动一炷香了！”
李泰兴奋的搓着手，指着不远处一个正噗噗冒着白气的巨大铁疙瘩，那神情，像是在炫耀自己刚出生的崽。
“是吗？”
朱见济脸上没有喜悦，他扫视四周，看着那些激动不已的工匠和学子。
他胸膛起伏，声音不大，却砸进每个人的耳朵。
“诸位。”
“南方的国贼正在磨刀，不会等我们的蒸汽机喷出第一口热气。”
“靖海舰队的将士们，更等不及用我们亲手造的新火器，去撕开敌人的龟甲。”
他走到李泰面前，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李泰。”
“臣在！”
“传孤之令，从此刻起，格物院，进入战时状态！”
“所有无关项目，全部暂停！”
“所有的人手，所有的资源，所有的精力，全部向军工作坊倾斜！”
“一切，为战争服务！”
石破天惊。
李泰脸上的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看着太子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没有半分迟疑，猛的单膝跪地。
“臣，遵旨！”
“臣等，遵旨！”
在场所有工匠学子，齐刷刷跪倒一片，每个人的胸膛里，都烧起了一团火。
战争。
这词，让这群整天跟零件图纸打交道的技术疯子，第一次在自己肩上，摸到了帝国的重量。
他们造的，不再是冰冷的器物。
是帝国的坚盾。
是帝国的利刃。
“带孤去看为舰队准备的礼物。”
朱见济扶起李泰，声音低沉。
“是！”
格物院，火药实验室。
一排排密封的陶罐摆放的整整齐齐，李泰小心翼翼的打开一个，献宝似的捧到朱见济面前。
“殿下，这是根据您给的配方改良的新式火药，威力比神机营的，强了不止三成！”
朱见济捻起一点黑色粉末，凑到鼻尖嗅了嗅，随即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威力够了，怎么防水？”
他一句话就问到了死穴。
“舰队远航，海上湿气重。火药受潮，威力再大，也是一堆废物。”
李泰脸上有些尴尬和为难。
“殿下说的是，臣等正为此事发愁，试过多种油布包裹，效果总是不太好。”
“大道至简。”
朱见济拿起一张坚韧的油纸，又让人取来熬好的桐油和蜂蜡。
“油纸封装，桐油浸泡，蜡封其口。”
他一边说，一边亲手做。
很快，一个紧凑的圆筒状药包在他手中成型。
“这叫定装药包，每一包，就是一发炮弹的量。战时撕开就用，不怕风雨，还能大大缩短填装时间。”
李泰盯着那个被桐油和蜂蜡裹的严丝合缝的药包，整个人都傻了。
就这么简单？
他们苦思冥想几个月都搞不定的难题，就这么几句话，解决了？
“殿下。。。臣，茅塞顿开！”
李泰对着朱见济深深一揖，眼神里全是佩服。
“走，去看下一个。”
朱见济没停步，直接走向后面的武器测试场。
那才是关键。
测试场上，一门加农炮孤零零的对着远处的土坡。
炮膛里装的不是实心铁弹。
而是一种中空的，填满了火药和铁砂的球形炮弹。
开花弹。
这是朱见济手里的一张王牌，一张足以改变海战模式的决胜利器。
“殿下，开花弹的弹体以经定型，只是。。。”
李泰的脸色又难看起来。
“只是什么？”
“只是这引信，太过刁钻。海边湿气太重，我们试验了上百次，十发里，能响的不到三发。要是再战时。。。后果不堪设想！”
朱见济的脸色沉了下去。
“试一发给孤看。”
“是！”
工匠点燃引信，飞快躲开。
轰！
炮弹出膛，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进远处的土坡。
然后。。。
就没然后了。
炮弹像块铁疙瘩，陷在土里，悄无声息。
失败了。
测试场一片死寂。
负责这事的工匠们一个个面如死灰，低着头，不敢看太子。
朱见济没发火，他走过去，亲自从土里刨出那枚哑弹，仔细看那个烧的半黑的引信口。
片刻后，他笑了。
“原来如此。”
他转身，对着一脸丧气的李泰和工匠们说。
“不是你们的错，是这引信的火药，性子太懒了。”
“性子懒？”
李泰满头雾水。
“寻常火药，太依赖硫磺硝石，稳是稳了，但不够烈，还怕水。就像个大家闺秀，淋了点雨，就起不来床。”
朱见济的比喻又粗又直，众人听的一愣一愣的。
“想让它沾水也能着火，就得给它找个脾气爆的婆娘，逼着它烧！”
他随手捡起块木炭，在地上飞快写下一串符号和比例，又指着旁边一堆矿物原料。
“把硝石的比例降三成，换成这个。”他指着一堆不起眼的白色晶体，“这玩意儿叫离火晶，脾气爆，遇火就燃，不怕水汽！”
他又在地上画了个草图。
“引信，用细竹管，里面填新药，两头用蜂蜡封死。再用浸了桐油的细麻绳，外面紧紧缠一层，最后再套一层油纸管。”
“这叫双重防水，管它风吹雨打，滴水不进！”
李泰和一众工匠看着地上的图纸和配方，听着朱见济的话，跟听天书一样。
离火晶？脾气爆的婆娘？
词儿没听过。
但那图纸上的结构，那配方里的比例，却像是藏着什么道理，让他们心头狂跳。
“还愣着干什么？照着孤说的，去做！”
“是！”
半个时辰后，一枚全新的引信造了出来。
一个工匠按朱见济的吩咐，抱着必死的表情，把那引信狠狠扔进一个装满水的大木桶里。
所有人都憋住了呼吸。
引信被捞了出来，上面还滴着水。
李泰用发抖的手接过，亲自拿起一根燃着的火绒，凑了过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火绒碰到了引信。
嗤！
一道耀眼的白光猛的爆开！
一股狂暴的，夹着刺鼻气味的浓烟喷出来，那声音不再是软绵绵的嘶嘶声，而是一种愤怒的尖啸！
火焰稳定又猛烈，滴落的水珠，也动摇不了它分毫。
成功了！
“成功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整个测试场瞬间炸开，欢呼声震天！
几个老工匠激动的老泪横流，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神。。。神乎其技啊！”
李泰呆呆的看着手里还在猛烧的引信，激动到浑身发抖，猛的转身跪在朱见济面前。
“殿下。。。您。。。您这脑子里装的，不是经义，是天工开物，是鬼斧神工啊！”
一个年轻学子更是激动的大喊。
“这就是开挂的感觉吗？爽！殿下YYdS！”
看着欢腾的众人，朱见济脸上总算有了笑意。
最大的技术难题，解决了。
他心里大定，转身问李泰。
“如今万事俱备。孤之前让你们赶制的千里镜，六分仪，还有新式火炮瞄具，造了多少了？”
提到这个，李泰更是眉飞色舞，骄傲的挺起胸膛。
“回殿下，不辱使命！千里镜，六分仪各五百具，新式瞄具三百套！足够装备五十艘主力战舰！如今都已打包封存，放在库里，只等工部那边的调拨文书下来，便可即刻发往天津卫！”
“文书？”
朱见济脸上的笑，瞬间冻住，转为一片森寒。
他转过身，西斜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的极长，一股冰冷的杀意，从他身上散开。
“孤的舰队，不需要文书。”
他迈开步子，向格物院外走去，大氅在风里发出猎猎的响声。
“传令郭勇，点齐三百校尉，披甲持刃。”
“走，去工部。”
“孤，亲自带他们去办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