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
朱见济监国后的第一场大朝会，提前了半个时辰。
天边，死鱼肚白。
奉天殿外的汉白玉广场，以经站满了人。
冷风是刀子，刮的人生疼。
人嘴里呵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冻成了冰渣子。
搁在往常，这时候大臣们早凑一堆了，哈着手扯几句京城的闲篇。
今天，没人敢。
广场上黑压压一片。
死寂。
所有人都杵在原地，一个个冻的跟雪地里的木桩子没两样，脑袋全恨不得塞进朝服里头。
一股邪门的气氛，压的人喘不上气。
谁也摸不准这位刚上位的监国太子，要唱哪一出。
昨天夜里，那份《新政总纲》在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儿手里全传遍了。
所有人的脑子都看成了浆糊。
恐慌跟瘟疫似的，悄无声息的就炸开了。
特别是家里在江南有几百亩地的文官，看完那玩意儿，一宿没睡。
摊丁入亩？
官绅一体纳粮？
这不是要他们的钱。
这是要刨他们的祖坟！
他们只能偷偷的拿眼角互相对一下，眼睛里全是怕，是火，也是没辙。
另一头，郭勇那帮武将勋贵就差把手搓出火星子了。
军备换装。
组建水师。
扬威四海。
太子爷画的这个饼太大，大到他们闻着味儿就醉了。
封妻荫子，开疆拓土。
男人的念想，近在眼前。
他们一个个挺着胸膛，腰杆子笔直。
看文官那边时，眼神明晃晃的就是俩字。
你瞅啥。
而于谦和沈炼这些新政的核心人物，站在最前头，一个个脸绷的死紧。
新政的宏图让他们热血沸腾，可这背后要掀起的血雨腥风又让他们心里头发沉。
就在这要命的氛围里，钟鼓响了。
“陛下驾到！监国太子殿下驾到！”
尖细的唱喏声，撕开了天亮前的安静。
百官垂头。
眼角余光却全都死死的钉在丹陛上。
龙椅上，景泰帝朱祁钰的脸有种不正常的红，精神头却出奇的好。
他坐下后就靠着椅背闭上了眼。
摆明了今天就是一尊庙里的泥菩萨，镇场子用的。
他身边，一张小号的御座只比龙椅低了半阶，通体紫檀木。
上面坐着朱见济。
少年身穿玄色九章纹监国冠服，脸沉的像水。
他的眼光很淡，没落在具体某个人身上。
却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把整个奉天殿都罩住了。
底下所有人，喘气的声音都小了三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太监的吆喝有气无力。
话音刚落，一个老迈的身影从文官堆里颤巍巍的挪了出来。
新任户部尚书，上官弘。
老头六十多了，头发花白，本来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帐房先生。
就因为核算逆党家产时，算盘打的又快又准，被朱见济一眼看中，破格提拔。
他现在抱着一本厚厚的帐簿。
那本帐簿比他的命还重要。
“臣。。。臣户部尚书上官弘，有本启奏。”
老头子的声音发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
他费劲的跪下，把帐簿举过头顶。
“陛下，殿下，臣。。。臣算完了。”
“从京师保卫战开始，到整肃京营，换装新军，抚恤烈士，犒赏三军，再到。。。再到李泰大学士那艘无畏号下水，每一笔，都是吞天的开销。”
“查抄逆党的一亿三千万两银子，看着是金山，可这么一折腾，钱不是钱，是水，哗哗的往外泼。”
上官弘说到这，老泪快下来了。
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更没见过钱能这么花。
“如今，国库。。。国库里头，刨掉各部院下半年的开销，能动的银子，不到五百万两。。。”
“什么？”
“五百万两？”
底下，一片抽气声。
一亿三千万两啊！
就这么。。。没了？
老尚书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殿下，这还没算新政的开销！按您那五年计划，修路，建高炉，兴水利，造军舰。。。哪一样不是吞金的畜生？臣。。。臣算不出来，哪得多少钱。臣只知道，别说五年，眼下这五百万两，连给九边将士发完过冬的饷银都不够！”
“要是没有新钱进来，不出三个月，京官的俸禄都发不出，整个朝廷，就得关门！”
“到时候，兵心一乱，百官心慌，国将不国啊！”
轰！
一个炸雷在所有人脑子里响了。
刚才还因为新政又怕又喜的百官，一下就被拽回了现实。
没钱！
兜比脸干净！
之前打胜仗抄金山的那股狂喜，瞬间没了，只剩下从脚底板冒上来的凉气。
于谦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郭勇脸上的兴奋劲也下去了，他知道，当兵的没钱拿，再猛的兵也得造反。
整个大殿，嗡嗡的乱成一锅粥。
人心惶惶。
龙椅上，闭着眼的景泰帝，眉头也皱了起来。
“肃静！”
朱见济的声音不大，却一下压住了所有杂音。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上官弘。
“上官爱卿，你觉得，该怎么办？”
上官弘擦了把老泪，下了决心，从牙缝里往外挤字。
“回殿下，事到如今，省钱是省不出什么了，只能搞钱。看遍我大明，最富的地方，就是南直隶，浙江，福建这三块。”
他抬起头，扫了一圈脸色各异的同僚，一咬牙，声音都狠了。
“所以，臣斗胆请陛下和殿下，立刻下旨，在江南三地，加征两成田赋！救命！”
加征田赋！
还是两成！
这话一出来，文官队里，不少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这不就是从他们身上割肉吗？
但更多的人，却是松了口气。
这是老法子，最“管用”的法子了。
历朝历代，国库空了，不都这么干么？
连于谦都低头盘算起来。
他不想加重百姓负担，可他也明白，跟朝廷关门比，加税是没办法的办法。
他往前挪了一步，准备出班附议。
然而，御座上的监国太子，没反应。
少年天子就这么坐着。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扶手上一下一下的敲着。
不快。
不慢。
笃。
笃。
他的脸上，没喜，没怒，平静的像一口井。
大殿死寂。
没人敢说话。
没人敢动。
只剩下上百名大臣粗重的喘气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的钉在那个九岁的少年身上。
他们在等。
等这位权势滔天的监国殿下，下他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