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天津卫。
新建的皇家海军基地，现在是整个大明，甚至整个天下最扎眼的地方。
过去运漕粮的码头，如今停的全是些没见过的怪物大船。
黑漆漆的炮口从船边伸出来，就是趴窝的凶兽。
整个港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换了新家伙的京营兵。
那股子杀气，让十一月倒灌进港口的海风，刮在人脸上生疼，是刀子在割。
今天，这片禁地，来了一群怪人。
观礼台上，临时搭的棚子底下，几拨人互相不搭理，脸上的表情也各不一样。
打头的是新来的瓦剌使臣，叫巴图。
他跟他爹，那个差点把大明干翻的也先不一样。
他身上没草原的蛮劲，倒有股子商人的滑头。
可他现在看着港里那些黑洞洞的炮口，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害怕。
前几天京郊阅兵的鬼故事，他听说了。
他边上，是朝鲜国的使臣，老熟人。
正使金秀安穿着锦袍，姿态放的很低，可那双眯着的眼，却贼溜溜的在港口里扫个不停，什么都不放过。
“金大人，你说，这大明太子爷神神叨叨的把咱们弄来这吹风，想干啥？”
副使压着嗓子问，话里全是瞎猜。
“闭嘴。”
金秀安眼皮都没动。
“看着，听着，别问。”
“这位殿下，早不是咱们能猜的了。”
另一边，气氛就不太好了。
几个被铁链捆着的壮汉，还一脸不服气的凶样，被人拖着，跟死狗没两样扔在角落。
他们是倭寇。
在东南沿海杀人放火，让大明水师头疼了几十年的海上狼群。
领头的那个，就是“赤鬼”。
但他现在不是什么头目了，是朱见济亲手招安的一条狗。
“头儿，这些明国人，到底搞什么鬼？要杀就杀，弄到这鬼地方来，想让咱们吹风吹死？”
一个独眼龙倭寇满嘴不爽。
赤鬼没说话，只是看着不远处棚子下，那个站在一群官儿最前面的单薄少年。
他赌了。
今天，就是看他赌没赌对的时候。
最角落，还有几个穿着古怪，高鼻深目的红毛番。
他们是通过澳门的门路，被“请”来的佛郎机商人。
这几个家伙，脸上是藏不住的又贪又好奇。
他们早听说，这个古老帝国换了个了不得的新主子，商路好像要松动。
今天，他们就是来摸底的。
“上帝啊，安东尼奥，你看那些船，它们的炮门比咱们在马六甲见过的任何一艘都多！”
一个年轻商人脸都红了，压着嗓子用葡萄牙语喊。
“别大惊小怪的，卡洛斯。”
叫安东尼奥的中年商人，喝了口手里的葡萄酒，硬撑着场面。
“东方人的船，大是大了点，中看不中用。”
“他们的炮，射程还不如咱们的长弓，他们的水手，更是些连风向都看不懂的渔夫。”
“这只是一场东方君主无聊的炫耀罢了。”
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不远处，一个被巨大黄布盖的严严实实的船坞。
那东西，太大了。
大到他没法理解。
众人正想着自己的事，嘀嘀咕咕的时候，一阵号角声响彻港口。
朱见济动了。
他从棚子下走出来，身边只跟着沈炼和李泰。
他谁都没看，直接走到了那座巨大的船坞前。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轻的抬了抬手。
“扯帆！”
一声令下，几百个水手同时发力。
那块遮天的大黄布，在一阵刺耳的绳索摩擦声中，缓缓的，向两边滑开。
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海风的呼啸。
棚子下，瓦剌使臣巴图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地上，摔得粉碎，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朝鲜使臣金秀安那双眯着的眼，此刻瞪得溜圆，嘴巴张着，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几个佛郎机商人，更是集体傻掉，安东尼奥手里的高脚杯都忘了放下，红色的葡萄酒洒了一身。
角落里，那几个倭寇更是傻了。
独眼龙张着嘴，口水流下来都不知道擦。
“老天爷啊。。。”
不知道谁，做梦似的呻吟了一声。
黄布后面，不是一艘船。
那是一座山。
一座钢铁和巨木铸成的，漂在海上的移动堡垒！
它的个头，比港里所有的大明福船宝船加起来还要大。
三层炮甲板，高得吓人。
上百个黑洞洞的炮口排开，就是要吃人。
高耸的桅杆是巨人的手臂，直插天空。
船头那个瞪着眼的鎏金龙头，在冬天的太阳下，泛着冰冷刺眼的光。
整艘巨舰，就那么安静的趴在船坞里，却散发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不讲道理的压迫感。
它的影子，吞掉了半个港口。
“这。。。这也是船？”
那个叫卡洛斯的年轻商人，声音抖的像筛子，手里的酒杯早拿不住了。
“魔鬼。。。这是魔鬼造出来的东西！”
中年商人安东尼奥，再也装不出那份优雅和傲慢。
他看着那艘巨舰，脸上只剩下混着恐惧和狂热的惨白。
他常年跑东西方航线，见过威尼斯人的加莱赛战舰，见过西班牙人的卡拉克帆船。
但那些船，跟眼前这个怪物一比，就是婴儿的玩具！
“殿下，可为这艘神舟，赐名？”
李泰的声音里全是藏不住的骄傲和激动，这艘船，是他和格物院上千个匠人，耗尽心血的宝贝。
朱见济看着那艘巨舰，扯了扯嘴角，是个冰冷的笑。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楚的传遍了整个码头。
“何须赐名。”
“自今日起，凡我大明海军序列，此类三层甲板，载炮百门以上之一等战列舰，便统称为——”
“无畏级！”
无畏！
因为有了它，就再也没什么好怕的！
随着一声命令，巨大的船坞开始注水，那艘叫“无畏”的怪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的，拦都拦不住的，滑进了深蓝色的海水里。
半个时辰后。
看热闹的人被带上一艘华丽的观礼船，开到了港口外的开阔海域。
远点的海面上，已经停着一艘破旧的福船。
那是今天的靶子。
那艘刚下水的“无畏号”，就停在他们不远处，一个沉默的君王，俯瞰着一切。
瓦剌使臣巴图已经喝了好几杯烈酒，才勉强压下心头的狂跳。
他现在只庆幸，幸亏前几天只看了陆军。
要是让他看了这玩意儿，他估计当场就得给他爹写信，让所有瓦剌人这辈子都别再往南看一眼。
佛郎机商人安东尼奥，则拿出一个小巧的单筒望远镜，死死的盯着无畏号的侧面，嘴里不停的念叨着，算着什么。
“所有炮门，依次开火。”
朱见济的声音在观礼船上响起，平淡的像是在说“今天天不错”。
下一秒。
地狱的咆哮，来了。
轰——！
无畏号最底层的炮甲板上，三十门巨炮率先怒吼！
不是一声。
是一片！
那声音，根本不是什么炮响，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炸雷，在海面上滚过去！
整个观礼船都剧烈的晃了一下，棚子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来，碎了一地。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捂住耳朵，脸上全是痛苦和吓傻的表情。
那震耳欲聋的咆哮，还有一股看不见的冲击波，狠狠砸在每个人胸口，让他们的心脏都停跳了半拍！
还没等他们缓过神。
轰——！
第二层甲板的三十多门火炮，紧跟着咆哮！
紧接着，是最上层的甲板！
轰——！
三层炮火，在不到半分钟里，用一种毁灭的节奏，交错喷吐！
上百发烧红的铁弹，带着死亡的尖啸，拖着长长的烟，组成了一片躲不开的钢铁弹幕，恶狠狠的砸向数里外的那艘靶船！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第一轮炮弹砸过去，那艘巨大的福船，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拍了一下。
整艘船猛的一震，高大的主桅杆应声而断，半边船舷被轰的木屑乱飞！
紧接着，是第二轮，第三轮！
密集的炮弹，雨点一样落在靶船上。
没有惨叫，只有木头被撕裂的哀嚎，和更剧烈的爆炸！
那艘曾经也算海上巨物的福船，在短短不到两分钟里，被活生生的，打成了一堆漂在海上的破烂！
最后，一发开花弹精准的命中了它的龙骨。
轰隆一声巨响！
整艘船从中间断成两截，在一片冲天的火光和浓烟中，缓缓的，沉进了冰冷的海底，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残骸和巨大的漩涡。
寂静。
当最后一声炮响的回音消失在风中，整个海面上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欢呼。
没有赞叹。
只有无边的沉默，和众人粗重的，见了鬼似的喘息。
所有人都傻了。
瓦剌使臣巴图，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停不下来，他看着那片只剩下碎渣的海面，喃喃自语：
“魔鬼。。。这是一支魔鬼的军队。。。”
他引以为傲的草原铁骑，在这种闻所未闻的饱和攻击面前，连靠近送死的资格都没有。
朝鲜使臣金秀安，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在地上。
他眼里的精明和算计早没了，只剩下最纯粹的，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恐惧。
角落里，那几个无法无天的倭寇头子，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瘫在地上，口中用日语胡乱喊着什么“天照大神”，有的竟然开始翻白眼口吐白沫。
而赤鬼，他呆呆的看着这一切，拳头死死的攥着，指甲掐进了肉里，血流了出来，他却毫无感觉。
他没有恐惧。
他的眼里，是一种逃过一劫的，病态的狂喜！
赌对了！
他赌对了！
他跟的，不是一个人。
是一位神！
一位马上要君临这片大海的，唯一的神！
佛郎机商人安东尼奥，手里的望远镜“啪嗒”一声掉在甲板上，镜片碎了。
他失魂落魄的看着那个站在船头，自始至终表情都没有一丝波澜的九岁少年。
这一刻，他看的不是一个东方的君主，一个潜在的生意伙伴。
他看的不是人。
是神。
一个走在人间的，掌握着雷霆和火焰，拥有着他们无法对抗的伟力的，海洋之神！
他知道，从今天起，东方的这片海域，乃至全世界的海洋格局，都要变了。
那个由葡萄牙和西班牙主宰的大航海时代，提前遇上了它最可怕，也最无法理解的挑战者。
烟雾渐渐散去。
海面上恢复了平静。
那艘“无畏号”战列舰，就那么安然的停在不远处，侧面的炮口还散发着滚滚热气，就是一头刚吃饱饭，正在舔爪子的巨兽。
朱见济转过身，没再看海面一眼。
他走到早已吓破了胆的安东尼奥面前，用一口流利到让对方以为是幻觉的葡萄牙语，轻声说：
“安东尼奥先生，我的船，还行吗？”
安东尼奥浑身一颤，下意识的就要跪下。
“今天看到的一切，记得回去告诉你的国王，还有西班牙人。”
朱见济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那笑却让人骨头发冷。
“告诉他们，东方有一位新的朋友，很期待与他们，在未来的大海上，公平的做一做生意。”
公平？
安东尼奥看着那艘能轻易毁掉一座港口的战舰，差点哭出来。
大炮的射程之内，才有他妈的公平可言！
这场赤裸裸的，不伤一兵一卒的技术碾压，用一种最野蛮的方式，宣告了一个全新海上霸主的诞生。
做完这一切，朱见济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遥远的，烟雾弥漫的南方。
该让那些躲在江南富贵窝里，吸食帝国骨髓的肥老鼠们，也尝尝这来自深蓝的咆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