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紧急朝会散了。
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在兵部的公堂里卷起。
皇帝的旨意下来，暂时压住了满朝的慌乱。
可旨意归旨意。
仗，终究得人来打。
怎么打？
谁来打？
这才是要命的。
景泰帝把京师能动的高级将领，全塞进了兵部。
一场决定大明国运的军事会议，气氛压抑的能拧出水。
“陛下，于少保是文臣，国之栋梁，可这动刀子的事，终究是咱们武夫的本分。”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宿将跳了出来，声音像是炸雷。
他是张懋，京营里少数没跟魏国公混一块儿的老侯爵。
“让拿笔杆子的指挥咱们拿刀的，不合祖制啊。末将请为先锋，愿提五千铁骑，直冲瓦剌中军，为陛下取来也先的狗头。”
“张侯爷说得对。”
另一个总兵也跟着喊。
“末将附议。瓦剌蛮子有啥了不起的？一群骑马的野人。跟他们干，就是一个冲锋的事儿。陛下，您下令吧。”
公堂里好几个武将嗷嗷请战，唾沫星子乱飞，吹牛不上税，好像那十万瓦剌铁骑，是什么一捏就碎的软柿子。
于谦站在一旁，须发微动。
脸色铁青。
一言不发。
龙椅上的景泰帝，眉头死死的纠结在一起，看着底下这群夯货，心都凉了半截。
大明的将门，就是被这帮只配冲锋的莽夫给败坏的。
他刚要呵斥。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张总兵好胆色。”
朱见济从于谦身后走了出来，一身戎装，让他那张小脸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冷硬。
他扫视一圈，眼神平静，却刮的每个叫嚣的武将脸上生疼。
“瓦剌铁骑十万，不是土鸡瓦狗。你提五千人去冲，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殿下，您。。。”
张懋一张老脸憋的通红。
被一个九岁的娃当众教训，面子哪搁？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朱见济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
“孤问你们，也先此次进兵，为何不攻坚城，反走偏僻小路？”
“其粮草辎重，能撑几天？”
“其骑兵冲锋，三轮之后，马力还剩多少？”
他每问一句，堂中就安静一分。
几个问题砸下来，刚才还叫的欢的武将们，全成了哑巴。
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谁也答不上来。
朱见济冷笑。
语气里全是瞧不起。
“一问三不知，就敢说开战？”
“不知敌情，不知地利，不知己短，这是莽夫。”
“莽夫上阵，百死无生。不但报不了国，反而要折损我大明无数好儿郎的性命。”
“孤看，你们不是想报国。”
“你们是想祸国。”
最后四个字，像四记大锤，狠狠的砸在所有武将的心口。
他们一个个脸色惨白，冷汗顺着鬓角就淌下来了，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整个公堂，死寂。
朱见济这才转向龙椅上的景泰帝，朗声道。
“父皇，儿臣以为，此战之帅，非于少保莫属。”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文官当三军总帅，节制所有武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殿下，万万不可。”
一个老将军硬着头皮出列，“于少保深谙谋略，我等佩服。可临阵调度，终究不是文臣擅长的。请殿下三思。”
“哦？是吗？”
朱见济的嘴角，勾起一个谁也看不懂的笑。
“来人。”
他拍了拍手。
几个小太监立刻推着一个盖着巨大黄布的东西，走到了公堂中央。
哗啦。
黄布被扯下。
一个巨大无比的沙盘，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这沙盘做的太细了。
从京师到宣府，再到居庸关，每一处山川河流，每一座城池关隘，甚至每一条乡间小路，全都清清楚楚。
所有将领的眼珠子，瞬间就黏在了沙盘上。
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
嘴巴张的老大。
他们打了一辈子仗，就没见过这么牛的玩意儿。
“这是孤花了三天三夜，命格物院的巧匠，按一万比一的比例，赶制出来的京畿布防沙盘。”
朱见济走到沙盘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少保，请。”
于谦吐出一口浊气。
他清楚，太子为他铺好了路。
能不能镇住这帮骄兵悍将，就看接下来的表演了。
他也不客气，拿起一根长长的推杆，走到了沙盘前。
那一瞬间，这位年过半百的文臣，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温和的内阁大学士。
而是一尊手握乾坤的将星。
“诸位请看。”
于谦的声音沉稳的吓人，推杆在沙盘上轻轻一点，指向北方。
“瓦剌骑兵善野战，锋锐在机动。也先孤军深入，看着疯，实则毒。他算准了我们不敢出城野战，也算准了我们会被他十万大军的名头吓破胆。”
他的推杆顺着一条虚线移动。
“也先的进军路线有三条。取道古北口，直扑顺义。猛攻居庸关，强行破关。或者虚晃一枪，主力绕行西山，从侧翼威胁京师。”
“张总兵刚才说，要提兵冲阵。好，我们就来看看，冲阵的后果。”
于谦的推杆猛的一顿，点在一片开阔地。
“我军若出城迎战，正中其下怀。瓦剌铁骑会用两翼包抄，中心开花的战术，把我军分割包围，再用弓骑兵不断消耗。等我军阵型一乱，他的精锐重骑兵，就会从中路，一举凿穿我军中军。”
他一边说，一边用代表两军的小旗子，飞快的在沙盘上演练。
那场还没发生的血战，就这么活生生的，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那些叫嚣出城决战的将领，看着代表明军的红色小旗，被代表瓦剌的黑色小旗一点点吃掉，最后全军覆没，一个个脸色比纸还白。
这仗要是真这么打，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把命留在城外。
“那。。。那依少保之见，该如何？”
张懋的声音都虚了，再没了刚才的嚣张，反而带上了请教的味道。
“不战。”
于谦吐出两个字。
“或者说，不在他们选的地方战。”
他的推杆，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大圈，将京师九门都圈了进去。
“第一，坚壁清野，示敌以弱。把京郊所有百姓，粮草，物资，全部撤进城里。让他也先的十万大军，连一粒米都抢不到。”
“第二，疲敌。用我们的火器优势，夜里不断派小股部队出城袭扰，放火炮，打冷枪，让他们睡不好一个安稳觉。骑兵最重马力，人困马乏，战力就去了一半。”
“第三，诱敌。等他粮草不济，军心动摇的时候，我们再故意露个破绽。比如，在德胜门外，摆一个呆板的方阵。”
于谦的推杆，重重的点在了德胜门外的空地上，眼中爆出一团寒光。
“也先轻视我大明久矣，见我军出城，必然倾巢而出，想一战定乾坤，重演土木堡的旧事。”
“而他不知道，那片开阔地的下面，等着他的，是我大明神机营数千门火炮和格物院新制的轰天雷。”
“我们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座巨大坟场。”
一番话讲完，公堂里落针可闻。
所有武将，全都跟石化了似的，呆呆的看着于谦，看着那座沙盘。
这套打法，听都没听过。
其方案之周密，逻辑之清晰，对人心和战局的把握之精准，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他们竟然明白了。
自己和眼前这个文臣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那不是武功和勇气的差距。
是脑子的差距。
可就算被于谦的战略彻底折服，想让这群骄兵悍将心甘情愿的听一个文官号令，还差点东西。
那东西，叫担当。
就在此时，于谦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腰杆。
他扔掉推杆，转身面向景泰帝，撩袍跪倒，声音震的屋顶嗡嗡响。
“臣于谦，蒙陛下与殿下信重，受任于危难之际。为安军心，为定国本，臣在此立下军令帐。”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股杀气，让所有人心里一哆嗦。
“城在，于谦在。”
“城破，于谦亡。”
“此战若有丝毫闪失，臣不求陛下饶恕，当自刎于太庙之前，以死谢罪于大明列祖列宗。”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这八个字，是拿自己的命，拿自己一辈子的清名，给这场卫国战争，压上了最重的砝码。
在场的所有武将，全被这股冲天的豪气震傻了。
他们可以不服一个文官的谋略，但他们不能不敬一个敢拿命来赌的男人。
“我等。。。愿听于少保号令。”
张懋第一个单膝跪地，声音里是打心底的敬服。
“愿听于少保号令。”
哗啦啦。
满堂武将，全都跪了。
军心，在这一刻，空前统一。
“好。好一个于谦。”
景泰帝被深深打动，他走下龙椅，亲自扶起于谦。
“有爱卿与朕的麒麟儿在，何愁北虏不灭。”
他转身，帝王的威严尽显。
“传朕旨意。立即拜于谦为三军总帅，赐尚方宝剑，总督各路兵马，节制中外诸军事。凡有不听号令者，无论官阶，可先斩后奏。”
旨意下达，一个太监捧着帅印和令旗上来。
景泰帝没自己去授印，而是看向了朱见济。
朱见济会意，他亲手接过那方沉甸甸的帅印，和那面绣着“明”字的大旗，走到于谦面前。
少年太子，白发名臣。
一个是大明未来的希望。
一个是大明不屈的脊梁。
朱见济将帅印与令旗，郑重的交到于谦手中。
“于少保，大明的江山，京城的百姓，就拜托您了。”
“殿下放心。”
于谦手握帅印，只回了四个字，却比泰山还重。
新的指挥核心，正式确立。
当天下午，在太子朱见济和总帅于谦的调度下，整编后的京营大军，开赴京郊各处预设阵地。
一场决定国运的大战，已然拉开。
只是，没人注意到，在开赴前线的军队中，有几支并非京营嫡系的部队。
他们的将领，看着于谦和太子远去的背影，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阴冷。
大战在即。
真正的敌人，或许不只在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