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
京营的大比武,把这潭死水给彻底炸了。
提拔的年轻军官,走马上任。
没选上的,一个个红了眼,玩命的练新操典。
整个京营,疯了一样内卷。
这股火,很快烧到了军械总局。
大比武实弹射击,神火铳的威力,是个人都看得明白。
军械总局的订单,一夜间堆成了山。
谁先换装,谁就是下一个陈虎。
军械总局,总装工坊。
汗臭味,铁腥味,烧红的铁块味儿,混在一块。
几十个光膀子的大老爷们,叮叮当当的砸着铁,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朱见济背着手,在这股热浪里走了一圈,脸色愈发难看。
他拿起两支刚造好的神火铳。
外表看,一个模子。
他拆下一支枪的枪栓。
又从另一支上拆下同一个部件。
两相对着,往里头装。
咔。
卡住了。
就差那么一丁点,死活塞不进去。
“殿下,您这是?”
李泰凑上来,一脸的问号。
“李院长,我问你,这两支铳,是一个师傅做的?”
朱见济问。
“回殿下,正是。都是王师傅做的,咱们这最好的老师傅。”
“那为什么,零件换不了?”
李泰愣住,挠了挠头。
“殿下,这。。。这不挺正常的吗?”
“一支铳一个命,师傅们的手艺活儿,全靠一双眼一双手,弄出来的东西肯定独一份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都这样?”
“自古以来,就是对的?”
朱见济声音不大。
整个工坊却突然没了动静。
他把两个零件扔在桌上,哐当一声。
“我要的,不是一百个手艺好的老师傅,慢吞吞的造一百支独一无二的火铳。”
他的视线扫过每一个停下活计的工匠。
“我要的,是一千个,一万个普通工匠,用最快的速度,造出十万支一模一样的火铳!”
“一支火铳,它不该是个整体,它应该是一百个不同的零件!每个零件,都得造的一个样!这样战场上哪支铳坏了,随便拆个零件就能换,几下子就能修好!”
“这。。。这怎么可能?”
一个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头开了口,他是军器监的老人了。
“殿下,人心不是尺,手也不是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要做到一模一样,那是神仙的手段,我们这些凡人。。。做不到啊。”
“是啊,全凭手上功夫,哪有分毫不差的道理?”
“一人一个手感,这活没法干。”
工匠们嗡嗡的议论,全都摇头,都当太子爷在说胡话。
“你们做不到,是因为你们的眼睛会骗人,你们的手会抖。”
朱见济没发火,反而笑了。
“但如果,我给你们一双不会骗人的眼睛呢?”
他扭头对李泰说。
“笔墨伺候。”
一张巨大的白麻纸铺开。
朱见济捏着炭笔,脑子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机械图。
他下笔飞快。
主尺。
滑尺。
内外卡爪。
深度尺。
一个怪模怪样的玩意,结构复杂到吓人,在纸上成型。
“此物,我称之为游标卡尺。”
他放下笔,指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刻度线。
“只要将东西夹在里头,就能读出尺寸,准到毫厘。有了它,谁的眼睛都骗不了人。”
李泰和几个老匠头,跟看天书一样盯着图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尺子,怎么还带个爪子?”
“这上头的刻度,怎么这么细?这要怎么看?”
他们看不懂。
但他们能感到,这东西里头,有大学问。
“李院长,三天之内,我要看到实物。”
朱见济的命令不给任何反驳的余地。
“再从工匠里,挑个手最巧,心最细的年轻人,跟着你一块搞。”
这任务,落到一个叫小乙的年轻工匠头上。
他是个孤儿,从小在军器监当学徒,不爱说话,就爱跟铁疙瘩较劲。
接下来的三天,小乙和李泰跟疯了一样。
两人把自己关在小工坊里,没日没夜的打磨,淬火,刻线。
那些老师傅们,嘴上不说,心里全在看笑话。
一个毛头小子,一个只懂理论的书呆子,就想造出太子爷画里那神叨叨的玩意儿?
做梦!
第三天傍晚。
工坊门开了。
李泰和小乙走了出来,两人都是一身水汽,眼窝陷下去,布满血丝。
他们手上,用黄布包着个东西,捧的姿势比捧亲爹的骨灰盒都小心。
“殿下,幸不辱命!”
李泰的声音哑的厉害,却亢奋到发抖。
黄布揭开。
一支精钢打造的“尺子”躺在那。
通体闪着金属冷光,造型说不出的古怪。
它很粗糙,远没有后世的成品精致,但结构,一丝不差。
“好!”
朱见济眼里全是光。
他拿起那玩意,从兜里摸出个永乐通宝,咔嚓一下夹住。
“直径二十五点三毫米。”
他看着尺上的刻度,报出一个数。
在场的所有工匠,脖子伸的老长,一脸懵逼。
毫米是啥?
这尺子到底咋看的?
朱见济又测了厚度,甚至用深度尺,测了铜钱上字迹的深度。
每一次,都报出一个他们听不懂,但好像很牛的数字。
老师傅们脸上的讥笑,慢慢僵住了。
他们发觉,这把尺子,好像真的。。。能看透人心,量尽毫厘。
“从今天起,军械总局,所有生产,必须严格按图纸来!”
“所有零件,必须用游标卡尺检验!误差超过一毫米的,全是废品!”
朱见-济拿着那把尺子,下了死命令。
工坊里,炸了。
老师傅们的手艺和经验,是他们吃饭的家伙。
现在,太子爷要把这些全废了,让他们跟个学徒一样,对着一张图,一把破尺子干活?
“殿下!这不是造东西,这是把人当牲口使!”
那个叫鲁师傅的白胡子老头,是京城有名的匠人,他第一个炸了,把手里的锤子狠狠往地上一扔。
“我们手艺人,凭的是心,是手!不是这冷冰冰的尺子!”
他脸涨的通红,脖子上青筋蹦起。
“要这么干,恕老夫无能!老夫不伺候了!”
“对!鲁师傅说的对!这活没法干!”
“这不是侮辱人吗?”
几个老资格的师傅,跟着起哄,嚷嚷着要走。
工坊里,人心惶惶,活计全停了。
一场工匠们的兵变。
面对这冲突,朱见济的脸平静的吓人。
“很好。”
他看着鲁师傅,竟然还点了点头。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想走的,我不拦着,工钱一分不少,现在就去帐房结了。”
鲁师傅傻了。
他没料到太子这么好说话。
他预想的狂风暴雨,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他正不知道下不下得来台,朱见济又开口了。
“不过走之前,还请鲁师傅和各位,看场好戏。”
他拍了拍手。
小乙和几个年轻工匠,抬上来几大筐零件。
枪管,枪栓,扳机,击锤。。。全都是过去几天,他们几个按新图纸,用卡尺验过,偷偷做的。
“鲁师傅,你不是说,你的手艺,天下无双吗?”
“那就请你,用这些不知谁做的废铜烂铁,给我装一支火铳出来。”
“要是能成,就算你输,怎么样?”
鲁师傅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这不开玩笑吗?
不同师傅做的零件,根本不可能合上。
“怎么,不敢?”
朱见济笑吟吟的。
“谁说我不敢!”
鲁师傅火气上头,撸起袖子就往前冲。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太子爷的鬼话!
他随手从筐里拿起一个枪管,一个枪栓,往上一合。
咔哒。
严丝合缝。
鲁师傅的手,僵在半空。
他不信邪,又抓起一个扳机,安进机扩。
咔哒。
还是分毫不差!
击锤。。。
护木。。。
准星。。。
他越装越快,心跳的也越快。
脑子都空了。
一炷香的功夫。
一支崭新的神火铳,就在他发抖的手中,组装完成!
朱见济拿起那支铳,装填,举起,对着远处的木靶。
砰!
巨响。
木屑横飞。
整个工坊,安静的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所有工匠,包括那些叫着要走的老师傅,全都看呆了。
他们看看那支成功打响的火铳,又看看筐里堆成山的零件,最后看向朱见济,眼神里全是敬畏和害怕。
原来。。。真的可以。
鲁师傅像被抽了骨头,一屁股瘫在地上,嘴里不停的念叨:“不可能。。。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
朱见济把冒烟的火铳递给小乙。
他走上高台,声音传遍整个工坊。
“现在,我宣布最后一件事。”
“从今天起,军械总局,废除大锅饭!”
所有工匠浑身一颤,猛的抬头。
“所有薪酬,按件记酬!你做一个合格的枪管,给你一份钱!你做十个,就拿十份钱!”
“只要你手艺好,速度快,做的零件符合图纸标准,上不封顶!多劳多得,能者多赚!”
“至于那些手艺不行,跟不上尺寸的,又或者出工不出力,想混日子的。。。”
朱见济的眼神冷的像冰。
“一个铜板也别想拿到!”
“军械总局,不养废物!”
这话,像一把火,瞬间点着了工匠们心里的另一团火。
欲望。
刚才还闹着要死要活的老师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火气,飞快的变成了另一种狂热。
瘫地上的鲁师傅,嗷的一声蹦了起来。
他冲过去,一把夺过那把游标卡尺,死死抱在怀里。
那眼神,跟护食的野狗似的。
“都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干活!”
他冲着周围的工匠吼了一嗓子,转身就往自己的工位跑。
“今天谁也别拦着我,老子要做一百个合格的零件!”
整个工坊,彻底疯了,瞬间沸腾。
所有抵触,在“计件工资”这四个字面前,屁都不是。
朱见济站在高台上,看着这片火热的景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