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散尽了。
不是被夜风吹的。
是被这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给硬生生顶开的。
月光混着远处冲天的火光，泼洒下来，给这片狼藉的园林镀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
这就是修罗场。
活下来的东宫卫，十不存一，个个挂彩。
他们拄着刀，佝偻着身子，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是血。
胸膛跟破风箱似的扯动，大口吞着冰冷的空气。
所有人都傻了，杵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地上，是十几具扭曲狰狞的尸体。
大多死不瞑目，脸上还凝着最后一刻的错愕与恐惧。
在尸体堆的正中央，他们的太子殿下，九岁的朱见济，就那么站着。
小小的身体，身子板挺得笔直。
那张还带稚气的脸，溅上了几点滚烫的血。
苍白的皮肤衬着那血，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手里的三棱军刺，刃尖朝下，一滴滴血珠顺着血槽滑落。
滴答。
滴答。
砸在青石板上，也砸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坎里。
“殿下。。。他还没死透。”
郭勇捂着被震的发麻的右臂，挣扎着走上前，声音沙哑的厉害。
一场血战下来，他心里非但没半点轻松，反比开打前更加惶恐。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甲胄碰撞和粗重的吼声。
“快！这边有打斗声！”
“护驾！快护驾！”
火把汇成一条火龙，正朝着假山园林飞速涌来。
大火与厮杀，终究惊动了沉睡的猛虎。
父皇，来了。
朱见济抬起头，望向那片越来越近的光亮，脸上没半点慌张。
他没看郭勇，也没看那些半死不活的刺客。
他的动作，让所有人都没料到。
他弯下腰。
从一个死刺客身上撕下一块黑布。
慢条斯理的擦着自己手上和军刺上的血。
他擦的极有耐心，那动作，是在打磨一件传世的宝贝。
扔掉黑布，他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中，走到了园林中央。
尸体最密集的地方。
他撩起衣袍，双膝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那份足以诛灭九族的伪造圣旨，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跪姿卑微顺从，一副领罪囚徒的模样。
可那根脊梁骨，却撑的笔直，没弯分毫。
火光炸开，无数手持利刃的锦衣卫瞬间涌了进来，黑压压一片，将整个园林围的水泄不通。
一个男人撞了进来。
他身穿明黄寝衣，外面草草披着龙袍，在一群宦官和禁军的簇拥下，满面寒霜。
大明的天子，景泰帝朱祁钰。
看清园中景象的一瞬，他脚步钉在了原地。
遍地的尸骸。
凝固的血泊。
冲天的血气。。。
还有，跪在尸山血海正中央，那个浑身浴血的儿子，活脱脱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朱祁钰的太阳穴狠狠一跳。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他气的浑身发抖。
“孽障！”
一声怒吼，炸雷似的响彻园林。
“这是怎么回事？！你私自带兵，在宫中行凶，你眼里还有没有朕！你是不是要造反！”
“造反”的大帽子扣下来，比千钧还重。
郭勇和幸存的几个卫士“噗通”一声全跪在地上，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喘。
跟随景泰帝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手已经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
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便要将这群“乱党”当场格杀。
园林里的空气，凝固到了冰点。
朱见济依旧跪着，一言不发，只是高举着那份要命的圣旨。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阴恻恻的，疯癫的笑声突兀响起，打破了僵局。
“嘿。。。嘿嘿。。。哈哈哈哈。。。”
被钉在柱子上，只剩一口气的刑罚长老，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狂笑起来。
那笑声是破锣，刮着所有人的耳膜。
“朱祁钰。。。你来了。。。可惜，你来晚了！”
他一边咳血，一边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你以为你赢了？你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朱祁钰猛的转头，龙目圆睁，死死盯住这个不人不鬼的老者。
“你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
刑罚长老笑的更加癫狂，血沫从他嘴角喷涌而出。
“重要的是，是谁派我来的！你那位被你囚在南宫的好哥哥，太上皇陛下，他老人家让我来给你问个安啊！哈哈哈哈！”
太上皇。
这三个字，是三道天雷，直直劈在朱祁钰的头顶。
他脚下一个踉跄，脸上血色褪尽。
刑罚长老享受着皇帝的恐惧，带着报复的快意，继续吼道：
“我们，是奉了太上皇的密旨，前来清君侧的！今夜，就算我们折在这里又如何？宫外的石亨大将军，已经调动京营兵马，马上就要发动兵变了！”
“夺门！我们要为太上皇夺门复辟！你这窃国的贼子，和你的短命太子，今天谁都别想活！这大明的江山，终究是太上皇的！”
“你明白吗？蠢货！哈哈哈哈。。。”
伴着最后一声狂笑，刑罚长老的头猛的垂下，气绝身亡。
但他最后那几句话，是灌进耳朵的魔音，在朱祁钰的脑海里疯狂回荡。
夺门。。。石亨。。。太上皇。。。
一个个名字，一桩桩阴谋，在他脑子里炸开。
火光不是意外。
刺客不是偶然。
这是一场政变！
寒气顺着脚底板钻进骨髓，冻得他浑身发抖。
滔天的怒火瞬间被刺骨的恐惧取代。
他缓缓的，机械的转过头，视线再次落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他看着那个跪在血泊中，依然高举着一份“圣旨”的小小身影。
那份圣旨是假的。
不是他下的。
是他的儿子。
这个年仅九岁的孩子，看穿了这场弥天大祸，伪造圣旨，调动私兵，在这深宫之中，为他筑起了一道血肉长城！
是他的儿子，救了他的命！
皇帝的身体晃了晃，全靠身旁的太监死死扶住才没有倒下。
他推开身边所有人，跌跌撞撞的穿过尸体，穿过那些神情复杂的锦衣卫。
此刻的他，哪还有帝王威严，就是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吓破胆的普通人。
他冲到朱见济面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紧紧的，用尽全力的抱在怀里。
怀里的小小身躯，又瘦又硬，沾满了血污和硝烟的味道。
“见济。。。吾儿。。。我的好儿子。。。”
朱祁钰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哭腔，充满了后怕，庆幸，与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用力的抱着，恨不得把这孩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许久，他才松开手，双手死死按住朱见济瘦削的肩膀，那双属于帝王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无助。
“见济。。。告诉父皇。。。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面对父亲近乎崩溃的求助，朱见济的脸上，依旧是那种不属于孩童的沉静。
他抬头，望着自己的父皇。
他的眼神，不再是寻求庇护的孩童，而是一位决断千里的统帅。
他的视线越过父皇，扫过那些惊魂未定的锦衣卫，扫过这片血腥的战场。
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是一把快刀，瞬间剖开了所有混乱与恐慌。
“父皇，事不宜迟。其一，立刻传旨，命九门提督封锁京城所有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杀无赦！”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冰冷的杀意。
“其二，命卢忠调集所有锦衣卫，即刻包围武清侯府与司礼监曹公公的府邸。但是，围而不攻。”
“儿臣的伏击战唱完了，好戏才刚刚开场。”
“接下来，该请石侯爷和曹公公他们登台，给全京城的百姓，唱一出《霸王别姬》了！”